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最好的年华,遇见最好的你(浮生共渡) 作者:沉埃 第1章      她坐在木桌后的高脚转椅上,低着头往一个纸册子上誊抄着什么。隔上几秒钟,抬头看一眼电脑屏幕。      临近农历年的冬日午后,阳光穿过收银台左侧的玻璃门照进来,直直地投射到她身上。亮光柔和地过渡入暗影,她那样安静地坐着,仿若一幅画,布格罗笔下恬美宁静的女子画像。      外套脱了搭在椅背,身上穿的是一件极为平常的黑色毛衣。但那螺纹的织线紧紧贴着她的身体,现出一段曼妙起伏的曲线。      谢尚易倚在单车后座上,看她,第一次觉得等人的时间不是那么无聊。他和同学约好在这个路口碰面。隔了两扇光亮的大玻璃,她正好在他视线的斜对角。看到她的那一刻,好像有一只大手抹去了镜面上的雾气,关于女性的意象在他心里陡然明晰起来。      谢尚易犹豫一阵,终于推门进去。   她只朝他露了一个欢迎光临式的微笑,便又埋头做自己的事。      他在店里转悠着,很遗憾,不到一分钟章炜就打电话来了,问他怎么不见人影。谢尚易应了声“就来”,郁闷地掐断通话。他要走了,可她还没抬头看过他一眼。于是,他从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,走到她面前。      书是暗红的封面,握在她长满了冻疮的红肿手指间。直到这时,谢尚易才看到他拿的这一本书叫《八百万种死法》。      她微笑着说“你好”,在键盘上输入他的会员卡号。很显然,她对这一切还不熟练,收钱找钱很笨拙,但态度认真细致,生怕弄错。      “你是新来的?”谢尚易问。他很久没到这家书店来了,高三哪有看闲书的功夫。   “嗯,今天是第二天。”她用一个袋子将书裹好,又在外面套了一个袋子,这才交给他,“外头开始下雨了。这样就不怕弄湿。”她声音轻轻的。      谢尚易接过,在出门的刹那,他又向身后回望了一眼。很奇怪,这个午后,书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,空荡荡的,她正站起来,高高的黑木书架环绕四壁,她就那么站在中间。遗世而独立。      自这天后,谢尚易得空便转去这家名叫“临江仙”的书店。有一阵子,书店起名时兴走古典路线,比如风入松,满庭芳,枫林晚。这一家店叫“临江仙”,免不了的附庸风雅,只是讲究起来倒也有“名至实归”的地方。因为它就坐落在霖江畔。      整个霖州市被这条霖江隔成了新旧两半,江的北面是老城区,江的南面则是近十年来市政府重点规划的建设区。霖州市的几所大学和重点中学,都陆陆续续迁了校址过来。      “临江仙”开在霖州市的文教中心。生意一直不错,但店堂不大。五十来平米,进门右侧是收银台,左侧放着两张红木圈背椅,据说是真的古董,百年前清末期的物件。中间的壁梁用了一块宽大的厚玻璃做隔断,请名家题了“临江仙”,装裱成匾额挂在上面。到了晚上,打开天顶和玻璃四周的照射灯,即便隔了老远也能望见这三个字,在夜色里熠熠生辉。      这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了。老板和老板娘一个星期会过来几趟,但店员就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孩,两个人轮着上白班和夜班。      她对每个顾客都礼貌而耐心,但又保持着距离,不像另一个叫圆圆的女孩会热烈地与顾客聊天,也许是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的缘故。在见到他时,她会点头微笑,抿着嘴,嘴角现出两个米粒似的酒窝。谢尚易在书的遮挡下看她。看起来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,衣着朴素,身上没有任何配饰。      有时她在不经意间转望过来,不见得是在看他,但他的呼吸会停滞一下。谢尚易想那大概就是所谓“勾人的眼神”了。可要仔细描述起来,其实是疏远的,如狭窄的深渊一般,如晨曦的迷雾一般,那里面的内容既让他费解又令他动容。      她和那个圆圆相处得很好。双休日的白天是两个人一起看店的,她们俩把卖出的书补完架,就靠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话,声音压得很低,也就是那时,她放松得显露出了她这个年纪女生该有的样子,她会惊讶,会佯装生气去掐对方,会捂住嘴不笑出声来。      他总觉得她的面前有一道多棱镜,每一个形象都真实,但每一个都与另一个迥异。她身上充满着矛盾。成熟、神秘却又羞涩、天真,介乎女人和女孩之间,让他捉摸不透。      谢尚易想过几个法子与她搭讪,她多是微笑,话却很少。一个全然陌生的人,要怎么接近呢?真让人苦恼,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。直到另一个午间,正好是她当班。谢尚易看到有人买了书要求开发票,当下就蹦出个“靠”字,自己竟没想到。等那人走后,他取下她刚刚摆上架的一套书。      放到台面上时,她有些惊讶,“你要买这套加缪?”   “哪里不对吗?”   “没有,没有!这套很好的,加缪的都收全了,译文也好,装帧又漂亮,可以买回去收藏的。”她说得倒像对它有些恋恋不舍似的。      精装的书,四册打完折一百六。付钱时,他说:“我能要发票吗?”   “当然可以。”她从抽屉里取出发票本,垫好复写纸。谢尚易看着她写。她的字迹很遒劲,笔锋有力,不太像女生的字,没有女子气,锋芒峥嵘,也不像她的人。      填了名目数字后,开票人那里,她只写了一个字——“虞”。   谢尚易说:“原来你姓虞!”   她笑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我听他们叫你小鱼,还以为是那个鱼……猫爱吃的那个鱼。”   她摇头轻轻一笑。      谢尚易趁机问:“那你叫什么?”   “连翘,虞连翘。”她在旁边的废报纸上写给他看。   谢尚易说:“这不是中药吗?治那感冒的。”   “你倒知道。”她一笑,转过脸,指了指路对面的江堤说,“其实也是花呢,开起来,和那个差不多。”      堤岸上长着一蓬蓬褐色枝条,严冬时节光秃秃地垂挂下来。但是来年开春时,它们是最先开出花来的。南方栽种迎春,北方则是连翘,相似的金黄色花朵大片大片地盛开在料峭的早春。      虞连翘就出生在春寒时节,正月十九。那时她父亲带着她母亲和刚出生三天的她从医院回家,一路上就见到风中摇曳的串串金,喜人的颜色喜人的姿态,就像她的出生带来的喜悦。开药铺的父亲嫌迎春俗气,就换了连翘作她的名字,她哥小名叫俊俊,她正好叫俏俏。      那时候多好。      诚然过去的并不都是好时光,事实上那不好的和极坏的太多了。只是她不去想它,慢慢地也就真想不起来了。连翘果子入药,性寒味苦,她父亲也是料不到后来的事情的。谁也没有本事能够预知后来。       第2章      腊月廿六的傍晚,虞连翘换完班,从书店出来。寒风迎面,她把围巾尽量往上拉,裹住脸,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。她已经走得尽量快了,可还是来不及。时间已经快六点,虞连翘将手机握在掌心,举目四望。      就是这时,她看到谢尚易。应该算是熟人吧,这些天几乎每天都碰见他,每次都打招呼,偶尔也说话。虞连翘没时间多想,赶紧叫他:“嗨,你能不能载我一段?”      其实,这对谢尚易来说,并非凑巧。他早就跟着她,从她出来,就尾随身后了。他慢慢踩着车,隔了三五步的距离,看她顶风疾走。后来见她似乎很着急,他才一脚赶上来,正想问,她已经开口了。      “没问题,你去哪儿?”谢尚易说。   “去我家!我把东西落家里了。不然也不用赶。”她飞快地跳上后座,给他指路。      虞连翘的住处在霖州卫校的职工宿舍,那几乎是城南开发时建得最早的一批楼房。到了如今,房屋已经呈现破败之像。   他停车在楼角,听见她的脚步在楼道里咚咚咚地回响,没一会儿,便见她抱了半米长的一捆纸,从楼梯飞奔下来。      “喂,你小心……”谢尚易出声提醒。   虞连翘冲他扬了扬手,说:“我得走了,改天再谢你。”然后停也没停地跑远了。   谢尚易呆在原地,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。不过,值得欣慰的是,她的“改天再谢”并非客套。第二天虞连翘就兑现了她的承诺。      腊月廿七是“临江仙”春节前最后一天营业。老板娘在电脑前算着只有她自己清楚的帐目,偶尔有顾客买书付款,也是由她出手处理了。蔡圆圆和虞连翘蹲在地上,清点整理书架底下柜子的存书。手正忙着,蔡圆圆凑到她耳边说:“他们在闹离婚,陈卉有没有和你说过?”      虞连翘一愣,过了一晌,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的秘密是可以告诉给许多人的。   那时她来了才没几天,有个下午,老板娘陈卉来店里。虞连翘也不知为何,陈卉突然就对着她感慨起来:“没个三五年,还真看不清这人到底是怎样。”慢慢地,她就说开了婚姻的种种不如意。以前虞连翘还以为他们感情很好,没想到背后藏了那么多的怨言。陈卉在结束倾诉前,补了一句,“我也是想到了,就和你说了,你别说出去。”      这样的事情,其实无需她嘱咐,虞连翘压根就没想过要和谁说。真正让她感到迷惑的是,爱呢?她很想问陈卉,那你们还爱吗?或者说,爱还有用吗?   虞连翘在她二十年的人生里,从未见过坚不可摧的爱情。爱也好,情谊也好,都像沙筑的城堡,现实的一个浪冲打过来,它们就都垮了,塌了。正因为这样,她会才特别渴望有人能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。      蔡圆圆见半天她不吭声,手肘轻轻地捅过来,“哎,算了算了,不说这个。你中午别叫外卖,天天吃拉面,你不烦,我看着都烦了。我爸待会儿送饭过来,有你一份。”虞连翘嘻嘻笑着向她道了谢。   不到中午,陈卉便收起账簿走了。走之前,给了她们一人一个信封,里面装着年终奖金。一贯大大咧咧的蔡圆圆这次倒没问虞连翘,她信封里装了多少。两人的数额自然不同,虞连翘新来不到一月,连试用期都没过,但中国人总是讲究情面,所以陈卉也给了她一份。      快十二点时候,蔡圆圆父亲骑着电动车,送来两个保温桶。蔡圆圆跑到老爸面前接过东西,嘴里埋怨:“怎么这么晚,快饿死了!”   虞连翘远远望着,那一刻,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,酸酸楚楚搅成一团,这中间也许还有一丝的嫉妒。      蔡圆圆分汤匙给她,“我妈包的馄饨那是一绝。虾仁豆腐陷,这可得费工夫,托你的福啦。不然我还吃不到!”   虞连翘笑了笑:“你妈妈真好,记得回去替我谢她。”   蔡圆圆一边吃一边说:“我妈倒真是挺好的,那时候我不想读书,要出来做事,她也随我。从来也没有强迫我。你呢?你来这里你妈他们没说什么?”   “我呀,”虞连翘说得一顿,“……哪里有人管我。”      下午店里只剩她们两人,顾客不多,乐得轻松。蔡圆圆把音响接到收音上听音乐调频。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虞连翘闲聊。   “喂,把你家小帅介绍给我好不好?”   虞连翘正在翻画册,“什么小帅?”   蔡圆圆说:“就那个呀,酷酷的,每次来了就只盯着你看,到现在,话都没和我说过一句。”   “哪个?我怎么不知道。”   蔡圆圆眼白一翻,“虞连翘,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。你要不稀罕,我可要下手喽。”      傍晚关门前,谢尚易果然来了,蔡圆圆也果真叫住他。叫住后,她又支支吾吾地找不出话,只好明知故问:“你找小虞?”   谢尚易被人戳破心事,腼腆地笑了笑。   “那你得等着了。”蔡圆圆朝里间屋角处努了努嘴,“她躲那边讲电话呢。”      谢尚易轻轻点头,说了句“谢谢”,便悄声地往里走去。接触虞连翘这么久,她从来是一个人独来独往,像清风一样。这次的电话,虽说是非礼勿听,可谢尚易哪里按奈得住自己的好奇心。他抓了本书佯装在看,其实耳朵早竖起来,就跟开了雷达似的,接收着从她那儿传出的全部讯息。      虞连翘握着手机,一直听着,沉默着,过了一会,才有她的声音。他听她说道:“妈,算了,不回来就不回来吧。用不着解释。……我难不难过?我难不难过又有什么要紧的。”   听起来很像是赌气,但说到最后,声音却有点哽咽。她把手机拿开,深呼吸两下,这才又说:“我挺好的。都还了,今年没人会再找上门了。你不用担心。你怎么样?身体好不好?”      谢尚易听不到那边的回答。   只听见片刻后,她又问:“那房子剩下还有一点钱,我留着也没用。要不要给你汇过去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那好,再见,妈妈。”   通话结束了好长一会儿,仍不见她有动静。谢尚易转头去看,却见她手捏着电话,低着头蹲在那里。   谢尚易走到她跟前,也想蹲下来,她却忽然抬起头,“呵,是你呀。”她的眼睛里没有泪,只是表情木木的,笑得有些牵强。      “你怎么了?”谢尚易问。   虞连翘摇摇头,站起来,反问他:“你晚上要干嘛?”   “我?噢,有同学找我打球……不过还没定。”谢尚易琢磨着她的意思。   “打什么球?篮球?”   “不是。台球。”谢尚易不明白她想干嘛。   她听了,眼睛一亮,问:“那我能去吗?”   谢尚易笑起来,“能,当然能!”      球馆在滨江路的西头。很大一个招牌,写着阳光休闲会所,一楼棋牌,二楼台球。   谢尚易熟门熟路地带她上了二楼。宽敞的大厅里摆着十几张球案,章炜他们已经在靠窗的一张大桌台上打开了。   谢尚易为虞连翘一一介绍自己的同学,他的朋友里,有男有女,男生对她好奇,女生对她防备。对这些,虞连翘丝毫不在意,她来这里,只想把心思抛到别的事情上,她心里难过,觉得孤单,不想一人独处着,硬捱下去。      招呼过后,虞连翘就问谢尚易:“那我们开一局吧?”她取下包,脱了外套搁在椅子上,把几支球杆轮流拿在手上掂了掂轻重。仔细挑了杆后,虞连翘走到开球的位置,一撇头道:“十六彩,我先开,怎样?”   谢尚易欣然应战。她挑杆的样子,支杆的架势,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,他抱臂静观。      虞连翘开球全然不似女孩子柔弱的力道,球杆击出,轰地一声撞响,十五个色彩各异的球已四处散开,十一号落了袋。她微微扬起嘴角,拿着方块巧粉擦了擦杆头,踱着步找好了下一个目标球。是很直的一个球路,果断地出杆,球应声落袋,而母球几乎定在原位。      谢尚易看得心里非常诧异,她的球技娴熟,对力度、角度甚至回球位置都控制得很好,这样老练,而且气势强硬,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。      虞连翘打得很认真,靠眼睛瞄不真切的球,就用杆仔细地测量,一个反弹球,打得不偏不倚,谢尚易不由地拍掌赞了一声。直到一个中仓球,打得略略偏了一点,扣到库边没进。虞连翘满心遗憾地摇头说:“哎呀,果然还是最怵中仓。”   他们连打了三局,谢尚易只胜了一局,正在进行中的第四局眼看着又要落败。      桌台上,虞连翘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——黑八。白球离黑八很远,她手握着杆,瞄准击球的神情非常专注,但那姿态却是妩媚多于潇洒。上身压低俯趴着,腰凹臀翘,蛊惑人心的线条。球桌边的人看着,不由地眯了眼,而她刹那间出了杆,黑八稳稳地落入袋中。   “赢了!”虞连翘打个响指,抬起身冲他笑道。因这嫣然的笑脸,谢尚易在一众人前大输了一场,却没有一点输了的挫败感。      “你跟谁学的?这么厉害。”他从自动贩售机上买了饮料,拉开拉环递给她。   虞连翘背靠着台案,此刻窗外天色已经全黑,玻璃上映着满屋的灯光和人影。她喝着可乐,缓缓答道:“很小的时候,那会儿我人也就比球台高了那么一点点。我一个哥哥常去玩,我就跟着,他被我缠得烦了,就只好教我。”      正说着,后面突然一只手伸来,按在她肩上,虞连翘一惊,险些呛起来。   伸手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个子男人,嬉皮笑脸地对虞连翘说:“妹妹,过来和我们打几局?”桌球馆这样的地方,从来不缺这一类人。虞连翘避不开,谢尚易又护卫心切,一来二去,自然闹了起来。两边人都围拢来,这样一来连保安也惊动。和保安一起来的,还有球馆的老板。      “行了,都收手!”球馆老板是个近三十岁的胖子,话说出来颇有几分威慑。   小个子男人从谢尚易手底直起身,叫了一声“光哥。”   陈光冷哼一声:“怎么又是你!”   “光哥,这不能怪我,是他先动手的。我们几个不过是看这女的球打得不错,想叫她一起玩两场,哪知道这毛头吃了枪药……”   陈光顺着他的指头,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虞连翘。他闷声不吭地把手上的烟叼进嘴里,又拈出来,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遍,才确定了自己没记错。他笑道:“这不是阿辰的妹子嘛!长大了,都快认不出了。”      虞连翘全当没听见一样,只管自己拿外套穿上了。   陈光走到她身旁感叹道:“听人说阿辰现在混得挺好!现在回来也不难了,就不知道他想不想回来。”   虞连翘对他说的话一句也不搭,只是语气生硬地问:“多少钱?打了一个半小时。”   陈光说得亲热,“阿辰的妹子就是我妹子,哪能收钱!”      虞连翘却气极了,瞪着他怒道:“谁是你妹!我亲哥就一个,早死了!这钱你要不收也拉倒。反正你们这种人……”她拿了包,冲谢尚易说:“我们走。”便一道影似地从他们面前掠过,跑下了楼。谢尚易看看身后尤不在状态的朋友,撂了句“我先走了”,便也追了出去。      她低着头往前走,脚步迈得又大又急,谢尚易赶了上去,拉住她。   虞连翘忽然“啊呀”地叫了一声,跳上他车后座,拍着额头道:“玩得都忘了。你快送我去趟澄阳路!”   于是,谢尚易骑车带着她,穿过了深冬夜晚灌满冷风的街道。霖州城最喧腾热闹的新街口从他们身后过去。      虞连翘看着华灯张致的闹市。酒吧,餐馆,KTV,足浴城,各色霓虹灯在漆黑的夜幕里一闪一烁地变幻着。她抑制不住地想起从前,想起他。那个人,也有着青葱般的鬓角,帅气的侧脸。极其清晰的影像在她心里浮现。像一场梦,可是她有些分不清,现在和从前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?       第3章      “到了!”虞连翘不待车停稳,便跳了下来。说了句“谢谢”,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,正要推门进去时,谢尚易在后面闷闷地开口:“我等你吧。”   “不用了,我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的。”虞连翘一手搭在推拉滑门上,一手朝他摆了摆,“再见!呵,大概要到明年见了。那就新年快乐!”      她说得那样轻快。谢尚易叹了口气。这一天中,他曾见过她几次的情绪波动,那一点委屈,一点怨尤,冷漠和勃然的愤怒,全都真实地出现过,可一个转瞬间又全都被她抹去了。这样好的控制力,他不能不佩服,但更多的感受却是不可捉摸。      就像这刻,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,直直地穿过堂厅,一闪影消失在靠里的一个隔间后。她来这里干嘛?谢尚易仰头望,这间澄阳路33号的门楣上挂着一个木匾额,金漆刷着三个字“玉泉轩”,透过暗蓝色的玻璃门往里看,才明白这是一间书画工作室,有一个立架牌子靠在墙角,上面印着招收学生教授书法的广告。   一时间倒让他想起她的字来。只是这会儿,外厅里一个人也没有,日光灯照着四张平摆的长桌台,墙角边叠着两堆塑料圆凳。她待在里面干什么?      谢尚易左右观察了一会儿,还是不见动静。大冷的天,站在空无一人的街边,低头只见自己呼吸间带出的缕缕白气。他想起自己这些天耗在她身上的心思,好似攒了一生的热情全捧了出来,结果却是这样地被冷落。      跺了跺脚,正要离去,虞连翘却又出现。隐隐两个身影从玻璃门后越走越近,一个中年男人送她出来。到门口时,虞连翘转身向他道别,那男人眼朝谢尚易看过来,又轻声地和她说了句什么,只见她摇了摇头。      “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虞连翘话刚出口,就听谢尚易也问:“这人是谁?”   “你说林叔?这解释起来还不太容易。我跟他的爸爸学过毛笔字,他现在呢是我的房东。可他不收我房租,我只好来这里帮点忙。”      谢尚易听得一头雾水:“你在这儿帮什么忙?教学生?”   “算是吧。来学的很多都是小孩子,五、六岁的都有,我帮忙看着点,每个人都要用字模,我就负责给他们写,喏,昨天就是把字模忘在家里了。今天开始放假,我都过糊涂了,害你陪我白跑一趟。”      谢尚易又问:“平时你说没空,就都在这儿忙活?”   “嗯。”虞连翘笑道:“刚刚还写了一幅春联,放从前,还可以拿出来卖字,现在会写也没地方卖。”      谢尚易说:“谁说不能卖?我一个伯伯的字,说是文化部给定的价3000一平尺,就跟卖房子似的。”   虞连翘说:“人家那是成名人物,哪能一样!我要是读美院,说不定哪天我的字卖得比他还贵,现在就算了,别想了。”      谢尚易对她的论调,大不以为然,“能卖钱有什么好,真正的艺术不都是玩出来的。”说完,又问:“你当初怎么不去考美院?”   “美院的学费多贵!你不知道!”虞连翘冷笑一声,“不过,对你们这些人,当然就不算什么了。”      谢尚易知道她家境不好,但仍被她这一笑给激到了。他现在是感觉到了,虞连翘这人其实并不好相处,看似温和,离得近了,一身的刺就全现出来了。“你们这些人”,他是什么人,她会了解?      虞连翘觑了觑他的脸色,知道自己可能话说过火了,于是讪讪地问:“我惹你不高兴啦?”   谢尚易无奈地笑笑:“你是不是一直这样?”      虞连翘不解:“我怎样?”   “对人又戒备,又深存偏见。”      虞连翘听了一愣,张嘴想说什么,却又无言以对。现在的自己竟是这样?也许真是的。这四五年里,变故频生,她几乎没有时间,停下来去想一想自己。      两人都沉默着,继续往前走。冬天的夜晚,地面因为前些天的雨水还有些湿漉漉的。黄澄澄的路灯灯光,映照着坑洼里的积水,还有两枚拖得长长的人影,偶有行人经过身旁,也是匆匆忙忙。   急景凋年。虞连翘看得心惊,近来好几次都是这样。一闪念,心头就空空的,那将人吞噬殆尽的荒凉感在年关将近的气氛里出没得特别频繁。      虞连翘向谢尚易道:“你饿不饿?我请你吃饭!谢谢你这两天做我司机,载我赶来赶去。”   她带他去的店,就在附近。因为声名在外,即使年下,小小店堂也坐满了人。他们俩只好爬到小阁楼上去。      “你也知道这里?”谢尚易坐下后问。   虞连翘笑道:“我也是复兴中学的,我们是校友。”   谢尚易张嘴不敢置信,“不会吧!我怎么从来没见到你?”   虞连翘说:“你高三对吧?我前年毕业的,比你高两届。”      “你比我高两届?怎么可能!”谢尚易不信。   虞连翘说:“怎么不可能,我读大二了。”   “真的?你在哪?读什么专业?”   “汉语言文学,”虞连翘笑道,“也就是中文啦,在霖大。”说到学校,她声音低了下来。霖州大学不是多好的学校,原先是一个经贸类的学院,前几年市里顺应教育部搞综合性大学,就将几所院校合并成了霖州大学。      说话间,食物送来了,谢尚易要的牛肉面和虞连翘的鱼丸羹,另有一碟羊肉串。   谢尚易问服务生:“弄错了吧?我们没点肉串。”   “没弄错,是老板让送来的。”服务生说完,端着餐盘到另一桌去了。      谢尚易看着虞连翘,摇头感叹:“女生长得美,真是有好处,随随便便吃个饭都是特别待遇。”   虞连翘笑着解释:“你看到这店的招牌了没?它是清真的,霖州回民少,我又是老熟客,他不照顾我,照顾谁。”   “我还有多少惊要吃啊!你先告诉我。”谢尚易说。   这顿饭吃得挺轻松,他问了她许多民族传统上的事,两个人又聊了许多学校里的趣事。之前小小风波掀起的抑郁和纷乱,被一顿美味愉快的晚餐终结了。      原本这一天就将这样过去了。不曾想,最后还生出了一桩事来。   虞连翘遇到了一个人,一个她不时想起,却始终没有准备好要见的人。      从阁层下来的木楼梯很窄,她在上,他在下,真正是狭路相逢。   自迈下第一级楼梯,虞连翘就看见他了,想来他也是。      这样一步步地迎面逼近彼此,好似往日的爱与怨纷纷拔出了剑,决战在即。虞连翘心里一片慌乱,她以为自己会撒腿跑掉,她以为自己要哭了,喉间发涩快要尖叫出来。   然而她都没有。近至咫尺时,虞连翘站定,只对面前的年轻男人说了一声:“你好,李想。”      虞连翘曾幻想过许多遍,许多种他们重逢的情景。   如果再见到他,她要怎样?要为自己辩白吗?向他解释?或者质问他—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,为什么要冤枉我?也许一言不发,从此陌路。   有一天,他会明白她的委屈吗?会体谅到她的无奈吗?她想过很多。      若他日与你重逢,我该如何向你问候?以沉默,以眼泪。   百结柔肠,怨尤无端。她能说些什么?      可现在真的见到了,她却只对他说了一句最最平淡的话,就像问候一个最最陌生的人。   脸上是不是还有一丝微笑?虞连翘自己也不知道,她非常木然地侧过身体,准备与他擦肩而过。      谢尚易走在她前面,听到她与人打招呼,便转过身来。虞连翘以为就这样过去了,可没想到自己刚踏出一脚,就被李想拽住了手臂。谢尚易见她脚上一晃,整个人往后仰,连忙也伸手去扶她。   就这样,狭窄的楼梯上,李想与谢尚易各拉着她一边的手臂。      “真的是你!” 李想没料到自己一回来,就遇见了虞连翘。他死死地望住她,语气不轻亦不重:“虞连翘,你不介绍一下吗?”   “让我走。”虞连翘试图从他手中挣脱,却被他捏得更紧,她又说:“让我走,好不好?”   李想轻笑着,他分不清是在与她较劲,还是与自己较劲。     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,又有人跑上了楼梯。是一个女孩,显然是冲着李想来的。在见到虞连翘时怔了一下,笑着说:“连翘?真巧!”   虞连翘也笑,说:“金菁,好久不见。”      这一刻的气氛比之前更为糟糕,虞连翘能感觉到李想的手松了一下。她转头看着他,低声说:“让我走吧,李想,求你了。”   李想终于松开了手。这场古怪的相遇与对峙终于结束。那叫金菁的女孩并没有出言留她。      乍从温暖的热气蒸腾的店里出来,冷得人牙关打颤。虞连翘跟在谢尚易身后,说:“累了,快些回去吧。”   “你上来,我带你,”谢尚易话一折,“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事。”      “我的事?我的什么事呢?”虞连翘问他,而后喃喃道,“有时候我觉得,人越长大,认识另一个人就越累。他想了解你,你也想了解他,可是怎么了解呢?跟别人说自己?有些你不想说,有些你不好意思说,有些又不值得说。要是能像照X光片那样就好了,刺啦一下,彼此看个清楚。”      “你真是悲观。”过了一会,谢尚易又迟疑地开口道,“刚才那人是你以前的男朋友?我没猜错,对吧?”   “嗯,你没猜错。”虞连翘说。   这个晚上,他知道了,虞连翘曾谈过一次恋爱,从高二的秋天到大一的夏天。她说,开始时,他救了她,后来,后来的事,她没说。他只知道,他们分手了。      感情已经过去,就没必要再去纠结。谢尚易说服自己,谁会没有一点过去呢?   十八岁的少年志得意满,总是认为,凡是自己想要的,必定是会得到的。重要的是,找到自己想要的。      曾经的李想,也是这样认为的。只是后来,他再没有这样的自信。   寒夜里,他狠狠地踩着油门,将一辆银色捷豹开得飞快。正要过越江大桥时,红灯亮起。他刹住车,心里莫名地恼火起来。      “谁又惹你了?”金菁暗暗探头看他的脸色,“想什么呢?一晚上都不说话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李想淡淡地回道。这个红灯还要等上很久,他降下车窗,头伸出窗外呼吸那冰冷的空气。      前方是一柱又一柱的路灯,高高耸立,延伸到远处的远处,那光亮在暗夜里显得极其辉煌。而桥下是平静无波的江水,看不出是清是浊,只是茫茫的一片。   李想问过自己为什么是她呢?——因为她漂亮?还是因为她漂亮却落魄?      这一刻,他觉得根本没有为什么。只是注定了。   那样一个巧合,就发生在这座桥上。       第4章      十七岁那年的8月29日,李想在空中过了近二十个小时,终于从德国法兰克福飞抵北京,然后转回了霖州。      夏天里,他父亲李剑华接了投资商的邀请,去德国考察,一并谈谈增设工厂的事情。借着假期无事,李想跟着他第一次出了国,游历了大半个欧洲。只是暑假接近尾声,李剑华的事却仍旧没个完结。李想只好拿着机票和护照一个人先行回国。      长途飞行让他觉得疲倦,但疲倦中又隐隐有些欢欣,大概是一种独闯天涯的快意,连同这一整趟的欧洲行,在他心里激荡起一种经受了历练的富足感。      下了飞机,他背起苔藓绿的杰克狼爪登山包,轻轻松松越过了等候行李的人群。一出机场,热浪立时袭来,幸运的是等计程车的人并不多。      路面宽阔车流又少,的士走得很快。李想坐在后座,摊开胳膊伸长了腿。夏日上午十点的阳光强烈刺眼,他又从包里翻出了墨镜戴上。环城的高速路哪有什么风景可看,没多久他就闭上眼休息了。      车进入市区,速度明显慢了下来,走走停停。又一个红灯,李想抬手揉着太阳穴。即使年轻,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也免不了头痛眼胀。      忽然间,座前的司机拔高音调叫起来:“那女的要干嘛?看!不会是要跳江吧?”声音里是万分的惊诧。      李想睁开眼。原来车已经到了越江大桥前。      他顺着司机的手指,透过窗户,看见了一个瘦削的身影。长发披散,短T恤,短裙,球鞋,脚步虚浮踉跄。但是前进的方向很明确,一直往桥的边沿走去,慢慢地一只脚抬起,很清楚的,她是要爬上栏杆,她是要跳下江去。      据说,每年总有那么一二十个人试图从这座桥上跳江自杀。李想在本地的新闻报道里时有耳闻。但现场亲见,这是第一次。极热的天,这当口桥上竟没有别的行人,只有她。也没有人下车,难道没人看见吗?      这车上司机还在那里啧啧叹奇,李想已经推开车门。跨出半步后,他猛然一凛。这个人他认识!他撒腿飞奔过去。      那女孩已经双手撑在栏杆上,一只脚踩着石面的雕刻,另一只脚正要往栏杆上蹬。李想在奔至的瞬间迅即将她按住。      被制住行动的人反射性地叫喊,但喊声嘶哑,她死命地挣扎,但力气微弱。      这个人不是别人,正是虞连翘。      李想将虞连翘箍到自己的双臂间,拖着她回到车里。司机看着他们直愣神,李想冲他嚷道:“快走啊!还停着干嘛!”      剩下的路程里,虞连翘犹如砧板上的鱼,在待死前做着徒劳无望的反抗。李想只能死死地压着她。后来,她终于不再动弹,她累了,长长地喘着气。      李想背着包,扛着她,下了车,上电梯,出电梯,进了家门。      那日正好是星期天,他的爷爷、奶奶,还有保姆全去教堂礼拜了,家里一个人都没有。      他把虞连翘放到沙发上,随即进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。出来时,看见她蜷着身体,缩在沙发的一角,李想走近,才发现她在簌簌地发抖。被捡回家的流浪猫也就是这个样子,竖着毛,身体细细、细细地颤抖。      李想蹲在她面前,轻声地叫她:“虞连翘?”她没应。   “虞连翘,你怎么了?”她还是没有反应。眼睛像失焦了一样,看他,但穿透他,看不到他。      她看起来很不好。不,是非常糟糕。左额角肿起了一个小包,肿块下还有一片擦伤,有丝丝的血渍。嘴唇一圈唇膏染开了,看起来污污烂烂的。      李想拿着湿毛巾要替她擦一擦,刚一碰到,虞连翘猛地叫起来。哑然不变的叫声“啊……”,听着凄厉极了。但除了凄厉,没有透露任何更多的信息。      李想有些着急,想让她不要叫了,但他的呼唤,他说的话一点也不起作用。她听不见。李想无奈地伸手捂她的嘴,哪知道,手一到她唇边,就被她咬住了。      她咬得极狠极狠,好像要拼尽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。      “靠,有没有良心啊!”李想吸着气,想把手从她嘴里拽回来,却拽不开。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愚蠢的东郭先生,面前的虞连翘不仅是狼,还是一条犯了神经病的,发疯的狼。      李想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下巴,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手从她的牙下救了出来。惨不忍睹的齿印,两颗犬齿咬合处已经渗出了血星。      这下他有些来气了,一边摁住虞连翘,一边发了狠地去擦她的脸。从还肿着的额角开始,鼻子,嘴唇,她怎么那么脏。      他擦的时候,她还是会叫,不过这叫声已经和刚才的不同,是一种疼痛的呻吟。不一会儿李想就明白过来,那些擦不去的青青紫紫不是污渍,是伤。      她穿着短T恤,短裙,李想从一开始就看见了,后来一直避开没看,是不知哪里来的怪念头——想着不要乘人之危。      此刻,他定睛再看,就发现大大的不对劲了。她的手腕红肿,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。她的脖子上也有掐痕,白T恤的小翻领领口是被扯裂开的,纽扣早崩不见了。      再往下看,李想更是呆住,她连内衣都没穿!怪不得她一直拿手护在胸前。李想拉起她的手,这一动,就现出了十六岁少女乳`房的样子,白衣衫下,绰绰约约。      李想屏住呼吸,他知道自己猜到了什么。      虞连翘的腿仍旧蜷着,裙子很短,光洁白皙的皮肤映到他的眼里。   那丝异样的紧张又在心底蔓延开来。      恍惚间,他看见她贴着沙发靠背的左腿内测沾着些污点。又仔细看了两眼,李想拿起毛巾去擦。一个浅褐色的斑点被他拭去,但很快他看到了另外一些,颜色不尽相同。赭红,像陈旧的血迹。极不明显的奶黄,像隔夜的米汤。手拂上去,沙沙的,是什么汁液干了黏在皮肤上。他碰她,她便动一下。于是他的手得以往上。他又触到了一点,还是湿的,滑的。      李想抽开手。无需放到鼻下去闻,他已然知道那是什么。      那种气味,那种东西是所有成年男子都不会陌生的。      他猜对了。可是这猜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时,李想心里的震惊更加强烈。      虞连翘闭着眼,脸上神情一片死寂。      李想一时手足无措,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。这样静默了一会儿,他从扔在边上的包里扯出一件衬衣盖在了虞连翘身上。伸手拂开她覆着脸的乱发,一点点地将它们拢到耳后。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,只能像抚摸以前养过的那只老猫一般,缓缓地抚着她的额头和发顶。      他看见虞连翘的眼泪,汩汩地从眼角泌出,顺着脸颊滑落。他用手指把它们抹去,嘴里不停地说:“好了,好了,没事了……”      当李想的脸终于在她眼前现出,从泪水的囫囵中现出时,虞连翘突然“哇”地一声哭了起来。她抓住他的手,像在深海颠荡中终于抓到了一段浮木一般。      人们不是都说哭出来就好了吗?李想就对着她轻轻地说:“哭出来就好了。”      不知过了多久,虞连翘停了哭泣,哑着嗓子问:“几点了?”   李想说:“快十二点了。没事,他们要到四点多才会回来。”      虞连翘抬起身说:“我想打个电话。”她手揉了揉眼睛,“你能给我倒杯水吗?”      他看着她喝光玻璃杯里的水,清了清嗓子,拿起电话,拨号。等了一会儿,那边有人接起,虞连翘说:“卢阿姨,我是俏俏,你可以和我奶奶说一声吗?……昨天刚好有同学生日,玩得太晚了,就住她家了……对,我马上就回来的。麻烦你过去告诉她一声,我怕她会担心……好,谢谢你。”      放下电话,虞连翘与李想四目相接,两人都怔怔的。   最后是李想先开口:“你最好在这儿冲个澡,换身衣服再走。”   虞连翘点点头,茫然地望着他。      李想站起身,领她到浴室,找了一条新浴巾搭在架子上。“你是要穿我的衣服还是……”,看一眼她的身形,自己的衣服给她穿肯定不合适,忽然想起自己家楼下就是商场。于是说:“你等着,我下去给你买,就在楼下。不过,你得保证,你会好好地待着。不会做什么傻事。”      李想看着她的眼睛,与她确认:“你能保证吗?”   虞连翘点头。   “那好。我很快就回来。”李想退出卫生间,听见她锁上了门,突然想到什么,脚步停顿了一下,却又作罢。       第5章      李想几乎是用最快地速度跑回来的,但浴室的门仍旧紧闭着。   他面对着那扇门,身体靠在墙上,经济舱座椅的那点小空间睡得他浑身酸痛。他父亲李剑华信奉“穷养男、富养女”,对他一向狠心。而他自己是少年人意气,只会梗着劲,从不主动示弱。      这会儿他困倦地揉着额角,水流的声音哗啦哗啦地泄出来,就像女人停止不了的哭泣。   他想起虞连翘撕心裂肺的哀号。   磨砂玻璃的那面有她隐隐约约的人影。      李想长吁了口气,伸手扣了扣门。她没应声,等了好一会儿,依然没有回应。   李想看表,已经过去半个小时。不知道她会怎样?这样一想,心里便有些着急起来,他一面敲着门,一面叫她:“虞连翘?虞——”   门在一刹间拉开了。虞连翘手护在胸前,紧紧拽着裹住身体的浴巾,嘴中无助地嗫嚅:“就是洗不干净,怎么都洗不干净……”     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,在视线相触时,李想看到她凛然地瑟缩了一下,随即垂下眼帘盯着地面。   “没有的事,你别多想了。”李想把搁在脚边的购物袋递给她,“衣服,还有……你自己看着办,不合适可以拿去换。”说着说着,声音渐渐也低了下来,在感觉到自己脸上耳后燥热起来时,他匆匆走开了。      虞连翘打开纸袋,最上面的是一套藏青色的T恤和网球裙。160的尺码,给她应该正合适。衣服下面另有几个独立的袋子。装的都是内衣,款式相同,尺码不一,虞连翘拿在手上,呆了一呆,忽然明白过来,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。   她用浴巾擦了头发,拆开包装换上新衣,把脱在角落的那些被扯破了的脏衣服装进空的内衣袋子里。      走出浴室时,一眼就看见李想正支着脸靠在窗台上。虞连翘走到他身后,低声说:“我好了。外面哪里可以扔垃圾?”   李想转过身,问:“要走了?”   “嗯。”她低着头应道。      “我和你一起出去吧。”李想拉上窗帘,径直往门口去,走到一半转进浴室。他提着先前那个购物袋出来,递给她,说:“小票在里面,你可以拿去换。不要的话,可以扔掉。我留着又没用。”   他说的时候,态度很冷淡。虞连翘闻言,踌躇一下,便接了过来。      电梯从十七层降下,李想带着她走出大楼。虞连翘这才发觉他家就在崇光百货楼上。   百货大楼前总是停着许多等客的空车,李想拉开一辆计程车的后座,让虞连翘进去,他自己也跟了上来。   “你住哪里?”李想问她。   “青磐街。”虞连翘说。   李想有些诧异,这个地方是霖州有名的古街。历史久远,因而也异常破烂。他以为只有那些不愿搬也搬不动的老人才会继续住在那种地方。   也是,在这之前他对虞连翘一点也不了解。      其实他对虞连翘来说,何尝不是一样。   身旁的这个男生,看着这样冷漠,可是伸手拉住自己的却正是他。      虞连翘认识李想,但认识的时间不算长,还不足一年。他们是同班同学,可即使如此,她与他的接触也不多。除开她自身的原因,她总觉得李想身上有一种很硬冷的气质,让人无法小觑,也让人无法亲近。   课间时,他似乎从不与那些男生一起呼朋唤友地挤在走廊上玩闹。不过值日时,他却会帮女生打水、倒垃圾。他似乎也不热衷足球、篮球这些男生一般都很喜欢的运动,但很多次,虞连翘看见他在晚自习后,出校门一直沿着滨江路跑,那速度和她骑车的速度不相上下。      他的成绩不差但也不是特别好。高一的科目很多,李想偏科非常严重,历史、政治这种普通人靠背记基本都会考得不错的科目,他只是勉强及格。然而他的数学和英语是非常好的,英语老师很喜欢他的发音,常会点名让他读课文。在所有科目里,他学得最好的却是地理。虞连翘觉得地图上几乎没有哪个地方是他不熟悉的。      在虞连翘的印象里,李想似乎要比同年级的男生显得更为成熟与沉稳,但也更为孤僻。他对学习并不很上心,在班上总有些特立独行,或者也可说格格不入。虞连翘想,大概这一切都与他是转学生相关吧。      李想是在他们高一第一学期行将过半时,才转学过来的。   虞连翘记得,那时天气已快入冬了。一个早自习上,班主任领着一个高个男生走进教室,介绍说是从北京来的新同学。她还记得,那天他穿的衣服上印有一匹豹子,连鞋子上也是豹子矫健的身形。在他做极其简短的自我介绍时,虞连翘嘴里轻轻念了一声“puma”,因为刚刚在读的新概念英语三里第一篇课文就是puma at large。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知名的运动品牌,只觉得这男生穿得挺好看的。      班上的座位是很整齐的四组排列,每组两张独立的桌子并成一排。班主任给了他一张桌子,李想便搬着这张桌子到了教室底部正中央的位置。那一列,只有他一个人。从一开始,他就把自己孤立了起来。      李想不主动找人说话,但总是会有人热心地去结交新来者。所以同学们对他的情况慢慢地知道得也多了起来。他本该念高二的,但在北京时旷了大半学期的课,在转到霖州后,他的父母就保守地让他选择在高一重读。所以,高一七班的李想要比班上多数人都大一岁。      起初大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学,他也不说为什么会旷了那么多课。别人问他,他只说父母生意太忙,让他回老家跟着祖父母好有照应。   可是有一天一个玩笑闹开了他隐去的谜团。      在高一七班,饮水机是放在教室后墙黑板边上的。课间时,那周围便充斥着速溶咖啡、牛奶麦片以及各色茶食混杂在一起的酸焦甜腻。   有一次,虞连翘正巧捧着杯子在那儿等着续水。      她没那么多选择,除了白开水,偶尔会冲一些绞股蓝。家里放了一大袋,还是她姑姑买给奶奶的,说是有抗癌降压的效果。虞连翘看一眼杯中那被水浸泡过的叶子,暗沉糜败,心里一点也不信喝了它会管什么用。她爸爸还不是死了。奶奶也仍旧是那副样子,没有更坏但也不会好了。身体就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机器,总会在某天说报废就报废。      这么想时,虞连翘忍不住叹了口气,她自觉有些悲观,但无可否认生命的真相就是这样。热水缓缓注入杯中,突然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撞了过来,水在她手上晃出了一大片,手背和袖口也被溅上了,所幸那水并不太烫。那男生连说了两声对不起,虞连翘笑笑说没事。      不一会,她又听见那男生在身后嚷嚷:“喂,李想,你头上怎么都是粉笔灰啊!”   李想说:“不是。”   那男生手伸过去,“就是啊——咦?”   “说了不是。”李想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的愠怒。   “真擦不掉哎。是什么东西?白头发?还真是白头发!怎么长这么怪!”那男生凑近一点看,还拍了拍旁边的一个人,手指着说:“就这顶上一块,没见过这么怪吧。”   不知是谁,哈哈笑着说:“这不白头翁嘛!”   虞连翘忍不住也转头看去。那个懒散地趴在桌上的男生,在他的头顶近前额处有一个灰白色的圆圈,一块钱硬币般的大小。少白头很常见,但像他这样全黑的发间杂了这样一圈白,确实引人注目。      虞连翘端着水杯往回走。走到他身边时,只见坐在李想前排的女生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臂。那是他们的女班长金菁。   李想抬起头。   金菁问:“你头上怎么回事呀?”   “摔的,摔了个窟窿。好了后,那疤上长出来的头发就是这样了。有意思吧!”李想嘴角噙着笑。虞连翘走过去了,才又听到他说,“要不是怕我摔残了,也不会把我从北京转到这儿来。”   暗嘲的口吻,虞连翘又回了一次头看他。这次是正面,棱角分明的脸,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冷意。但他对女生倒是不冷嘛,虞连翘心想,至少和金菁有说有笑的。      这只是乏味的高中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,唯一变化的是,李想多了个绰号叫“白头翁”。渐渐地,大家也都知晓了他是因为滑雪摔破了脑袋、胳膊和腿,躺了大半年的医院,这才转学来到了这个沿海小城。   白头翁,虞连翘从未这样叫过他,事实上她从未叫过他,以任何形式。但却是这样一个她从未当面叫过名字的人,把她从最坏的境遇里拖了出来。      车里计费的码表嘀地响一声,他们俩分据着座椅的两端,都没有说话,因为谁也不知道能聊什么。   在长长的沉默里,虞连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近在身旁的李想。他有着俊朗的脸廓,眉毛浓黑,她看了一阵,心里有些庆幸这时的他正阖着眼睛假寐。   车快进青磐街路口时,虞连翘出声让司机停下。李想睁开眼,虞连翘说:“车往里就不好走了,我就在这儿下吧。”   她打开车门跨了出去。      李想在她身后忽然开口:“你不会再去了吧?”   虞连翘顿了脚步,转头看着他。   “啤酒。我看到那件裙子上印着‘燕京啤酒’。”李想也望着她,只见她摇了摇头,动作很小但很坚决。      他当然会注意到。虞连翘没有感到那种被看穿的羞恼,可能是他那不带评判意味的态度,也可能是她的情绪已经负载得过于饱和。   她张了张嘴,想说“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”,但立马又觉得毫无必要。   她往前走。活下来了,那么所有的忧虑都需要她继续去忧虑。      李想倚在街口那户人家的檐廊下。白花花的光线下,她的背影短短的一点跟在她脚边。   青磐街,宽不过两米。街道两旁是连排的老房子,砖砌的墙,木头做的门窗,时间早已改变了它们的本来面目。      虞连翘在离他十几米远的一间房前停下。她拍了拍门板,没叫喊,只是耐心地等着。   他知道她的嗓音是哑的,不知道她家里人会不会看出什么来,不知道她家里都有什么人。  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,很老了,背是弯的,嚅着嘴不知说什么。应该是她的奶奶,他记得她打的电话。很快,她们就进去了,门又被关上。      李想从屋檐底下走出来,8月29日,他算着日子,再过两天是开学报道,再过四天,高二就开始了。转念又想,虞连翘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?   难以想象。      李想走得烦躁起来,八月底的太阳仍旧是那么灼人,他能感觉到那股子热气,绵绵不断地从脚底下蒸上来。回去睡觉吧。太累了,最好能一觉睡到死。       第6章      当高一七班升为高二七班时,教室里有四分之一的面孔变换了。李想选的是理科,所以仍旧在这个班上。   开学那天,他到得很晚,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,一路狂奔上楼梯,却在进教室时,放慢了脚步。      班主任已经站在台上开始讲话,李想仍旧保持着速度,缓慢地走着。每迈一步,他的眼睛便顺着课桌的横排自左而右地扫视。   没有她。一直走到教室末尾,走到了他的座位上,李想也没看见虞连翘。   她分去文科班了吧。      后来班主任开始点名,李想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听去,没有她,当然也没有她喊到的声音。李想有一刻发愣,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?除了那天——她嘶哑的喊叫,他似乎从未和她说过话。在那天之前,他们没有过交集。      当然,他对虞连翘是有印象的。因为她几乎是班上迟到次数最多的,好多次都是踩着铃声进的教室,每到放学,她又几乎是第一个走掉的。李想以前就觉得奇怪,为什么这个女生总是这样来去匆匆。她赶什么呢?      课本源源不断地从前面传下来,垒成了厚厚的一摞。李想随手打开一本盖到脸上,新书的那种油墨味道依稀可闻。他想起清晨的那个梦。铃声响过,虞连翘又一次迟到了。她站在教室门口,气喘吁吁,苍白的脸上有急速奔跑后泛起的红晕,但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头颅投向他。她是在看他,他确定。      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,他梦见她。   这些梦做到最后总在他心里留下一丝罪恶感,一丝空虚感。但他还是会期待再梦见她。这种期待潜伏得再深,他也能觉察出来。像柳絮拂过皮肤,像一只小手轻轻挠他的心,起初是很细微的,然后渐渐扩散开来。压抑不住的。      九月三日,开始正式上课。   每到课间休息时间,李想便沿着高二年级的走廊走上一圈。他们这年级总共只有两个文科班,八班就在对面,一班则在走廊的另一头。他戴上眼镜,极有耐心地透过一扇扇窗户寻找着那一个身影,却遍寻不着。他甚至跑到教室里面去看,但始终没有看到虞连翘。   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。      第二天,早自习后,李想去办公室找班主任。   “孙老师,你知道虞连翘被分到哪班了吗?”   班主任哒哒地扣着办公桌,目光横向他,问道:“你怎么想起找虞连翘了?”   复兴中学对男女生间的交往一贯警惕,这一问正是防微杜渐的意思。李想岂会不知。   他随口扯了个谎:“听同学说她以前跟一个老书法家学过毛笔字,我爸想找人写幅字,我想找她帮忙问一问她这个事。”李想猜测说什么理由都不如扯出他爸管用。当初转学时,李剑华曾捐了一大笔钱给学校的信息教育中心。      果不其然,班主任一面应着,一面从抽屉取出名册翻看。“噢,虞连翘啊,她分到八班了——嗨老陈,虞连翘是在你们班吧?”   坐在窗户边的八班班主任正是李想的数学老师,年纪不大,却总被人叫成老陈。他转过身来,说:“她是我们班的。不过,奇怪了!她没来报到。这都开始上课,也不见她来学校。我还想向你了解她的情况呢。学生卡上连她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。”      一整个上午,李想坐在椅上,如坐针毡。老师在前面讲着课,他只觉耳旁嗡嗡地响,好吵。但心里又没有明确的念头,似乎什么都没想,糊里糊涂的。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,李想跑出校门,拦了一辆计程车直奔青磐街。      他在街口下了车,凭着印象往前走。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自己仿佛走入了一个时间隧道。这一日和那一日那么相似。一样的燠热,一样的安静,这个地方像被世界遗弃了一般。      是这一间吧,李想站在门口确认了再三,终于敲了门。木板门邦邦地响过一阵,又响了一阵,在他快要放弃时,门后终于有了动静。      苍老的妇人喊着问:“谁啊?”在听说是孙女的同学后,她打开门。   这是李想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虞连翘的亲人。稀疏的花白头发,在脑后挽了一个小髻,浑浊的眼,瘪的脸颊、瘪的嘴,整个人是一枚被风干的果子,皱缩着。   在李想看她的同时,她也警惕地看着李想。      李想问:“奶奶,虞连翘在家吗?”   老太太答:“不在,她出去了。”   李想问:“她去哪儿了?”   老太太答:“上班去了。”   李想急问:“她做什么?在哪儿上班?”   老太太不答,咳嗽了几声,手扶着门撑着身体。   李想再问却也问不出什么,走之前,他说:“麻烦您转告她,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来,请她在家等我。”      也许是运气好,不用等到第二天,当天晚上,李想就见到了虞连翘。   因为线路检修,复兴中学从上午起就停电了,而校方一直等到最后,确知恢复供电无望,才发出取消晚自习的通知。   大约是傍晚五点的光景,天还很亮,霞光染得西天火红一片。李想在公交站牌下等车。旁边同样站着等车的学生,三三两两凑在一起。谈随堂测验的题目,谈刚布置的作业,讨论晚上可以看的电视剧和喜欢的明星,商量去哪个小吃店,他们聊着最最平常的话题,时不时地拍掌大笑。      李想冷眼旁观着,心里渐渐起了一种悲凉的情绪,这个世界有人可以这样平静无忧地生活,把一点茶杯里的风波就当成灭顶的灾难,而有人遭受了大不幸,却只能抹尽眼泪吞到肚子里。   李想自己也没料到虞连翘的事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。如果说他的心曾是一块坚冰,那么现在这块坚冰已经布满细碎的裂痕。      城市交通的晚高峰已经到来,每个人都朝车来的方向张望,等的车却迟迟不见踪影。   李想决定不再等下去。他走了两步,把脚下一粒小石块踢到绿化丛里,心里暗暗决定:“一定要找到她”。   找到虞连翘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和迫切,他来不及去审视自己的动机。因为愤世嫉俗?因为同情?因为好奇?还是因为那些在梦里游窜的欲望?      起先李想还只是走着的,慢慢越走越快,最后跑了起来。   李想喜欢跑步,喜欢游泳,他喜欢那种一个人就可以进行的事情。在他看来,跑步是限制最少的活动,游泳还需找一个泳池,跑步,则只要给他一条路就好。不要工具,不用人陪。跑起来,风从耳旁吹过,一切都被甩在身后。      李想一路地跑,也许原本可以从城南一直跑到城北。只是,在路过新街口时,他停了下来。   他好像看见虞连翘了。至少从背影上看,像是她。   她左右两手满满地提着东西,那种装着快餐盒饭的塑料袋。鹅黄的T恤,黑色的短裙,头发在肩上随着脚步甩动着,薄薄的背脊,纤细的腰肢,长而直的腿,就像梦里出现的那样。李想穿过马路,追上去,越来越近时,她却闪进了街边一家店内。      李想在那家店门口停下脚步,手撑在膝盖上,弯着身体调整呼吸。他猜想虞连翘该是在某家快餐店打工,现在送外卖过来。他可以等她出来。   可是等得整条街的霓虹都亮了,虞连翘还是没有出现。      李想又仰头看了看灯管闪映出的店招牌——“维多利亚足浴城”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突然觉得很可笑,那种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笑。   李想走过去,自动滑门向两边弹开,一个穿玫红色长裙的迎宾小姐微笑着走过来,朝他点头问好:“您好,请问是要大厅还是包房?”   “我找人。”   迎宾小姐面色不改地笑道:“那您可以去大堂吧台那里问一问。”随后带他进电梯,摁好楼层数,又退了出去。      电梯行到三楼停下,在李想面前出现的是一个阴凉静谧的空间,仿若与世隔绝。橘黄的投射灯打在大理石地面上,数百平米大的厅内摆着一排排的软蹋椅。   吧台在他左前方,李想走过去,染着黄发的男侍应正伏在台面上。   李想说:“请问虞连翘在不在这儿?”   男侍应站直身说:“谁?”   李想怀着一丝侥幸,重复道:“虞连翘。这儿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?”      男侍应笑道:“我们这儿只有代号,没有名字。”说完,还眨了眨眼,仿佛自己刚刚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。他头探出吧台,朝两旁望了望,然后冲过道里的一个女人喊道:“109,有人找你那个小妹妹。”   那被叫作109的女人身上也是黄衫黑短裙,和虞连翘一模一样的打扮。只是她穿着高跟鞋,又高又细的鞋跟点在滑溜溜的地面上。她斜觑着眼,看了看李想,对喊她的男侍应说:“请他等等,我去叫她。”      李想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,打量着眼前的景象。   软塌上靠着一个中年男人,一个看着很年轻的女孩端了一只盛着热水的木盆过来。她跪男人面前,替他脱掉鞋袜,卷起裤管,然后细声地询问着水温是否合适,需要加什么精油。等他把脚浸入水里,她便开始按摩他的肩膀、脖子和腰背。男人点了支烟,和她逗笑,一个劲儿地要她下手再用力些,嘴里吐出的烟纷纷扑到女孩身上。      李想撇开脸,仿佛那些烟飘到了他的眼睛里。在这样的服务行业,这些事情根本不算什么。他是知道的,但知道是一回事,感觉是另一回事。他不能想象虞连翘跪着替一个又一个男人脱鞋脱袜,压肩捶背,甚至要用她的手揉搓他们的脚。   不,不,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!      李想站起来,朝109离去的过道张望,仍旧不见虞连翘出现。   他恍然明白过来,虞连翘肯定是不愿意在这里见到自己。可是,他却必须见到她。      李想对吧台的侍应说:“麻烦你帮我再叫一下吧。虞连翘。就说有客人在大厅。”侍应看他了一眼,拿起对讲机放在嘴边:“158在不在?大堂有客人点钟。”   对讲机很快传出回复的声响,在刺啦刺啦的杂音里,李想听到有人说“马上就来”。       第7章      虞连翘从昏暗的廊道里走出来。在相距还远的地方,她停住脚步,望着他,直幽幽的目光。然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,她又继续朝他走来。      终于到了他的面前,虞连翘低着头说:“李想,是你找我吗?”   “真的是她。”李想在心里叹息。      他看着虞连翘,沉声说道:“跟我走!”   虞连翘摇头:“不。”      李想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:“和我走,你不能待在这里。”   “那我能待在哪儿?”虞连翘抬起头,望着他,语气坚决,“我不可能走的。”      “那好。”李想扭头冲那黄发男侍应说:“要一间包房。”   男侍应拿着钥匙和手牌走在前面,为他们领路。      “李想,你要干嘛?”虞连翘慌乱地压着声音问。   李想紧紧拖着她,说:“既然你不愿意走,那我们就找个地方说一说,我为什么要你走,而你又为什么不能走。”      侍应生打开门,在茶几上放下手牌,很快退身出去,并悄悄带上了房门。  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人,李想放开她,虞连翘揉着手,问道: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      李想垂着眼,他的手仍留着那种柔弱的触感——她的手腕那么细,皮肤那么冰凉。   他开口说:“虞连翘,你不应该在这里——”      虞连翘截住他的话:“李想,我很感谢你帮了我,真的,那天要没有你,我……”她深深地呼吸,接着说:“可是,你不要再管我了!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知道的。”      李想冷笑:“你知道?那我问你,你在这里做什么了?给人按摩洗脚,逗人笑,让人摸,他们还让你干什么?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!你这样伺候一个得着多少钱?——连二十块都没有。呵,不要吃惊,我也是在等你的时候问的。十六块!不问我还不知道,就这么点钱,你就愿意忍气吞声弯腰给那些臭男人洗脚。虞连翘,你一个女孩子,你还有没有自尊心!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重?!”      虞连翘一直咬着唇听着,听到最后,她突然抬起眼瞪他,“自重?你有什么立场说我不知自重?你懂什么叫自尊,一个女生,高中没毕业,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没有力气,她能干什么?她干什么可以一个月挣三千?你不知道——我有多需要钱……李想,像你这样的人,怎么会明白我……”      她声音颤抖,但她的眼睛依旧逼视着他,犹如锐利的刀锋。      李想轻声说:“钱,当然是因为钱。”他退坐到那泰式的按摩床上,沉默了一会。开口仍是坚持道:“可是你还是不能做这个。你想过没有,做了这个,以后你还能做什么?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了。你愿意一直这样下去?你就甘心一直这样?”      虞连翘颓然地在他身侧坐下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才不到一个星期,手指关节处就都肿了,刚刚吃饭时,她差点连筷子都握不住。每晚躺到床上,她都想把手臂卸下来搁在一边。这些身体上的痛和累,教她的技师在一开始就告诉过她,但直到自己亲身体验过了才知道这种疼痛有多难奈。它不是那种猛烈地打击带给你的痛,这种痛是一直存在着,无时无刻不消磨你的意志。      也许这些都是她能够忍受的,痛感神经总会有麻木掉的一天。另外的一些状况才是她真正恐惧的。她以为自己没有退路了,但前途现在看来却是更为险恶。      李想目光落在她叠放在膝盖的手上,放慢了语速,以真诚而鼓励的语气劝她:“你想一想,读完高中考上大学,那时你就有资格找一份好一些的兼职,到大学毕业,你就可以找到一份正正当当的工作,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工作。你难道不想要一个更好的人生吗?你不能只看着眼前,对不对?”      虞连翘静静地听着,她也不是没有过挣扎的。她不能再去卖啤酒了,燕秋介绍她来足浴城,她们青磐街出来的似乎只能混迹在这些暧昧不清的场所里。她何尝不想要摆脱出来,不要像燕秋她们,卖笑娱人,不要像王辰,亡命天涯,不要像他哥,死于非命。她也想融入到光鲜的世界里,可总是无能为力。两只脚已经踏入了泥潭里,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下沉。      “你以为我不想吗?我也想咬咬牙熬过这几年,可是没办法,真的,我连学费都付不起。”虞连翘叹气。   “我可以帮你。别的我不一定行,但钱我想是可以的。”李想笑一笑:“我妈总是不忘记给我钱,她大概以为对我好就是给我钱。不过我要用的地方真不多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我不想再借钱了。我还不了的。”   “你只当是我闲置的东西,我乐意给你。说不定哪天,你功成名就,我还得找你呢,我这不是先给自己铺铺路嘛。”李想试着把话说得轻松一些,最后他侧着头直注视着她,逼迫她下决定。      虞连翘仍在怀疑:“从来没有这么好的事情。你觉得我可以相信你?”   李想说:“为什么不?你可以试试看。”      虞连翘默默想了一刻,最后说:“也对,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更糟了。”   “那好,我们现在就走,你去找经理,我在楼下等你。”李想拿起手牌,在跨出房门时,他转过身,对仍坐在床沿不动的虞连翘说:“你还犹豫什么!听我的,我保证你不会后悔!”      虞连翘的确没有后悔,她的人生似乎回归到了正常的轨道上,噩梦结束得这样快,她简直不敢相信。      她知道,自己一直是优柔寡断的。小时候到街角的冷饮店里买刨冰,趴在柜台上看了很久,可还是选不下究竟要哪种口味。其实只有三种而已,草莓、葡萄和哈密瓜。可是她总是会想,买了这一样,万一另一样尝起来更棒,该多可惜。那时王辰很宠她,他会拍拍她的脑袋说:“三样都买,但俏俏每样只能吃一半。”她一直是跟着哥哥和王辰在外面玩的,但那都是在他们许可的行为范围内,他们总是告诉她什么可以做、什么不可以做。      后来,只剩下她一个人,一切已经由不得她去选择了。形势逼着她往前走,大概是从前被照顾得太好了,什么都不懂,什么也没经历过,所以她才会那么狼狈。愈是狼狈,她就愈加瞻前顾后。   虞连翘太害怕改变了,因为只会越变越糟。      只有这一次例外。她明白,那都是因为李想。      李想是与她截然不同的那种人。他太有决断,也太有行动力。他一刻也不耽搁地催着她辞工离开。而等她从足浴城出来时,他已经从提款机上取了钱,厚厚的一札装在银行的信封里,递过来。      虞连翘手碰到它时,不自觉地缩了一下,她从来没有拿过这许多的钱,相形之下,她刚刚领回的那点提成就真是少得可怜了。虞连翘看着李想,欲言又止,最终是小心翼翼地取过信封放入背包里,然后将包牢牢地护在胸前。      李想只是笑笑,和她约定明天学校见,他说:“我会过去看你的。”   第二天他果然来看她了。      广播已经响起出操的运动员进行曲,虞连翘还在整理刚刚从教材处领来的一大堆书。   交学费的时候,班主任问她家里是不是有困难,若是有困难的话,去民政部门开一张贫困生证明,可以减免掉部分学费。      当时她听了心里一动,问道:“民政部门在哪儿?证明要写什么?”   班主任说:“你应该是去你们街道办事处开,证明上写一写你家里的情况,让他们签字盖个章就可以了。”   虞连翘听着,哦了一声,只说:“老师,那我回教室了。”然后她低头默不作响地抱着书离开了办公室。      新班级的位置早已定好,倒数第二排靠走廊窗户那头留着一个空位,虞连翘便坐在那里。进行曲正奏得高亢,旁边的同学都纷纷站起来,到走廊上排好队准备出操。虞连翘把最后一本教材塞入铁立架里,正要起身时,忽然有人敲窗玻璃。她一侧头,就看见李想站在窗外正望着她。      虞连翘愣了一愣,随即微微笑着低下头,走出教室。她走到他旁边。这是第一次在学校这样昭昭然的地方见面,在他洞察了自己生命里最最阴暗不堪的那面之后。虞连翘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梗塞,喉咙里也是如此,于是她抿起嘴角对他笑了笑:“谢谢你。”   李想原本看着她的眼睛撇到别处,低声说了句:“你来了就好。”      他们原本是极陌生的,但在这短短的一星期里发生了太多的事,他们之间忽然有了这许多的秘密。   文科班几乎可说是女儿国,李想这么站着,实在鹤立鸡群,各色好奇猜疑打量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,甚至能听到一些絮絮的话音谈论起他。所以没过一会儿,他便回自己班里去了。      七班和八班,隔廊相对的两个教室,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吧。但自那个早上后,虞连翘却很少遇到李想,甚至在晚自习后他曾经跑步的那些路上,虞连翘也没有再见过他。      虞连翘当然是怕见到李想的,那种窘迫、局促还有羞耻。她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,这样一个知晓她晦暗隐私的人,那是谁都不愿被别人知道的;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,这样一个对她施了大恩的人,不论他是怎样的毫不在乎或心甘情愿,她依旧不能做到坦然接受。      虽然她是这样的担忧,可是在见不到他的那些天里,虞连翘原本不安的心情渐渐变得失落起来。   每一次从七班教室外经过,虞连翘都会下意识地透过窗户确认他的存在。她谨慎地让视线从他身上飞掠而过。      在这很短暂的瞥视间,李想一次也没有留意到她。他总是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,偶尔给前座的女生讲解题目。虞连翘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感觉,她不明白自己这是为什么。因为他救了你,因为他借钱给你,难道你就想要更多了吗?她告诉自己:“不,你与他本来就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。现在这样才是正常的。”      一个屡遭困苦失意的人,总是特别容易怀疑自己,特别容易放弃,她的心也特别容易冷却。就这样,虞连翘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了下来。      复兴是省级重点高中,虞连翘稳稳当当地考了过来,可是在入学后,她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优越感。身边的每个同学在读初中时几乎都是各自学校里的佼佼者,一箩筐的珍珠,虞连翘不过是其中之一,毫不起眼的一颗。高一上学期末,她的成绩犹在中等,下学期伊始,她妈妈离家而去,整个家累都搁到了她身上,虞连翘的成绩跟着一落千丈。那份榜单至今还贴在布告栏里,全年级四百人,她排在三百七十八位。在老师和同学眼里,她已俨然是差生一名。      虞连翘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。她与命运之神掰手腕,输得一败涂地,很多时候她只能认命,因为那些都不是她能掌控的。可是书读得这样糟,她特别难过,这证实了她的失败,属于她一个人的失败。      分到文科班后,虞连翘终于稍稍觉得轻松了些。她暗暗地把这当作一个新的开始,狠心地用功,希望能重整旗鼓,扭转局面。      虞连翘的奶奶在自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卖早点。每天清晨虞连翘起身和奶奶一起把炉子抬到门口,再帮着把菜择好,便匆匆跑去洗漱,等她洗漱整理完,奶奶已经给她烙好了韭菜饼。她提着袋子,骑车赶去学校,脚上踩着车,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英语单词。早点摊的收入勉强够她们两人的日常吃用,李想的钱又缓解了她的后顾之忧,对虞连翘来说,生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宁平静过了。   正当她把全副心思放到学业里时,几张突如其来的画又将她彻底搅乱了。       第8章      虞连翘虽然是通校生,但因家住得远,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学校食堂里吃的。一天午餐过后,她从食堂往教学楼走,楼梯一级一级旋转而上,爬上高二年级所在的四楼,却见有一群人挤在楼梯口的厕所前面,热烈地谈论着什么。      当她从旁经过时,便听有人惊奇地叫道:“喂!快看快看,像不像?是她吧。”   “对噢,我就说是她嘛。”很快有人附和,之后,便是嘈嘈杂杂地一片声音,有人说得斩钉截铁,有人疑疑惑惑。      虞连翘埋头自顾自地往前走,对身后的那些她不是不觉得怪异,他们是在说她吗,可能是的,然而是又如何?虞连翘佯装没看见地进了教室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   这样的状况一度也是她熟悉的。      刚上初中时,常有附近中学和职高的男生跑来学校打听她在哪间教室,放学时,守在门口,有的只是看看,有的会上来搭讪。正是敏感的少女期,边上同学的议论和频繁出现的小骚动,让她很受困扰。      很快这事就传到了王辰的耳朵里,有一个傍晚,王辰突然来接她。一出校门,虞连翘就看见一身破牛仔的王辰靠在他的宝贝哈雷机车上。他看到她过来,便笑着拍拍车座。王辰帮她戴上头盔,忽然说了句:“安心吧,以后没人来烦你了。”      自那之后,果真再没有人在路上堵她了。也是,有谁敢惹王辰的妹子呢?      虞连翘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,她想起王辰细长的眼睛,他能喝很多很多的酒,总爱找来各种奇怪的酒倒一小杯让她尝一尝味道。      别人总是取笑他:“王辰,她是你童养媳啊。”她居然不会害羞,总是大大方方地说:“我就是喜欢王辰哥哥。”那时她多大,八九岁?可能到她十二三岁时,还曾这样说过。王辰呢,王辰比她哥还要大呢。      她十岁生日时,王辰十九岁,蛋糕上的蜡烛光映着他们的脸,虞连翘能看到他下巴上青青的胡须,当时她叹着气说:“王辰哥哥,你真老。等我长大,你都成老头了。”      那时真幼稚啊,可是那时,她是真喜欢王辰的。他对她总是有求必应。王辰从来要比她哥更像她哥,别人可能不晓得虞俊是她亲哥,却都知道她是王辰的妹子。      虞连翘闭上眼睛,这些事情如今想起来,恍若隔世。她应该很恨他的,可偏偏总是想起他的好来。正午的光亮太耀眼,虞连翘摊开历史书挡在脸上,睡十分钟吧,不然下午的数学课就又要听得云里雾里了。      很快她就睡着了。是那样一种入睡的状态,整个世界慢慢地塌陷下来,随着意识一点点下沉。      起初有一段时间虞连翘是怎么都睡不着的,闭上眼就都是血,四溅的血浆,她哥哥一动不动地趴着,原来肝脑涂地就是这个样子啊。她看见了,日日夜夜地想起那场景,却一次也没哭,是完全被吓住了。      但无论猩红或是黑暗,时间久了都会习以为常,习惯了的恐怖就很难再把人吓住。也就是那时候,睡眠重新回到她身上,而且变得很容易。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时间,她只要在心里默念着睡吧,犹如接收一道指令一般,睡意便倏忽而至,意识连同躯体齐齐进入那片昏暗黢深的神秘境地。      从来没有梦。也许有,但她丝毫不记得。      “连翘,连翘。”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。      虞连翘惊醒过来了,只是仍旧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。似乎每一次醒来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行动的能力。她曾为此感到困惑,但没过多久便想通了——大概在意识的深处,她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的。      身体被推得晃了一下又晃一下。虞连翘集中意念让自己从那幽暗的迷境中抽离出来。   眼睛看清了前面的人,虞连翘抬起头,“金菁,什么事?”   金菁站在她的课桌前,正是居高临下的角度,手里卷着的A4纸一松,便直直地垂在了虞连翘面前。      虞连翘看着那纸上的人像,不禁呆住。那是铅笔画的,很简单的构图,白纸上只有她,准确的说是她的侧脸,疏疏的几笔勾勒出来。但虞连翘一眼就能认出来,是自己没错。   她坐直身,从金菁手里接过那页纸,纸的页眉处写着日期,正是昨天。      “收起来吧。别又让人捡去了,到处乱贴。”金菁把剩下的纸张全放到了她桌上。   虞连翘觉得莫名其妙,“可是,这些不是我的呀。”      金菁听见,只是看了看她和她手里的画,别有意味的眼神,然后什么都没说就走掉了。   原本卷成一团的纸张慢慢地都舒展开来,平摊在桌上。连同刚才看过的,一共四张,都是铅笔素描。      虞连翘拿在手上一张张地翻看,有她坐着的背影,风吹起额角的碎发;一张是手托着下巴的侧面,茫茫然的不知想些什么,再往后画的是她枕在臂上睡觉时的模样,眉间紧蹙着。      看到最后那幅时,虞连翘心里咯噔了一下。两旁的矮房子夹着一段青石板的街道,是她站在这路的中央。长发覆着脸庞,眼睛从画里凝望而出,你若看着画,她便望着你,脉脉如诉。画里的人抿着嘴唇,不愿言语,没有手势,垂下来的手摆在裙裾上。虞连翘认得这身衣裙,她只穿过一次就收起来了。      她的目光落在画上,心里腾起各种念头,一星一点地划过脑际。是他画的吧?当然是他!可他怎么会画她呢?      眼盯着一处看得太久,视线便化开了,可是那形象却更加的清晰显现出来。颈项和锁骨,圆鼓的胸和裙下的腿,每一处线条里都仿若有性的暗示。可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忧伤,倔强,让人捉摸不透。所有这些混在一起便是一种无辜的,不自觉的诱惑。      虞连翘突然想起,刚刚拥堵在厕所前的人群,那种兴奋猎奇的姿态与言语。都被贴到那墙上了吧,他们围着就是在看这些吧。      吃过午饭的同学陆陆续续走进教室,高中生活是多么乏味,现在凭空多出一件八卦来,不用多久就全传开了。那些刚才目击过的人便时不时将视线扫来,那些没见着的人便在那里口耳相传地议论着。      虞连翘并不为此感到愤怒、难堪或难过。以前在学校里,她也是很跋扈的,仗着成绩好,仗着有两个哥哥护着,一点不怕惹人非议。现在,她依然是不怕的,只是不愿意了。每一次出现在人前,她都希望自己能隐到背景里去,她不要人注目,也不要人同情。但今天只怕是不可能了。      她把那四大张纸收起来,抚平夹到活页夹里,心里暗自感叹,想不到他的素描画得这么好。      虞连翘记得他曾画过神奇的圆。高一上地理课时,有好几次李想被叫到台上去做题。那题是要画圆的,他总是捏着粉笔,刷一下就画出了一个接近完美的圆来,看得人目瞪口呆。后来虞连翘仔细地观察,才发现每次他是用小指固定在一处做原点,真是好办法。      可是她仍旧想不到他会画这样好的画。自己始终对他了解得太少。      他没用那种专业素描纸,而是普通的A4打印纸,大概只是无心图就的吧,轻轻松松的几笔。虞连翘设想他画这些素描时的情景。他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自己?      一整个下午,同桌和前后邻座实在忍不住好奇,纷纷向她抛来问题:“到底是谁啊?闹这么大的阵战?他到底是想追你还是想毁你?”   虞连翘息事宁人地通通回答:“我哪里知道呀。”      当然没人信她。虞连翘无可奈何的苦笑,她也很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。虞连翘在心里盘算,要不要过去找他问一问,可是想到自己与他的瓜葛,想到这些天他的淡漠,终究鼓不起勇气去问他。   就在她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时,另一个当事人却找过来了。      下午的课结束后,虞连翘一直待在教室里做题,她的数学一向不好,只能多花些功夫将勤补拙。等到她从草稿纸上抬起头时,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。虞连翘甩了甩手,从笔袋里拿出饭卡,准备去食堂吃晚饭。忽然有什么东西戳了戳她的背,戳在肩胛骨那种很敏感的地方,虞连翘吓一了跳,禁不住尖叫。短促的声音刚出喉咙,整个嘴巴就被人从后掩住了。      “是我。”李想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样大,当下想也没想地就伸了手。见她缓过神来,李想拿开了手。就在这瞬间,他记起那次她的利牙咬在他的手上——那痛可真让人难忘。   虞连翘见到是他,心里有一刹的恍惚:“你在等我?”      李想点头说:“对不起,不是有意吓你……我有事要和你说。”   “噢。”虞连翘站起来,随着他走出教室。      李想走在她身前半步,从走廊到了楼梯口,他突然停下,说:“我们到上面去吧。”   虞连翘想了想点头说好,于是,她跟着他上了楼顶的天台。      天台上空阔无一人,铁灰的水泥地面,四周围了红漆的栏杆,在光阴往来里染上了斑斑的锈迹。李想手撑在栏杆上,看着天边变换着形状的云朵。他说有事要说,却迟迟没有开口。      是初秋的时节,沉默间只听得耳旁有风猎猎刮过。他们是并排站着的,风那么大,把校服都吹得鼓起来,她鬓角的发被吹得乱开,纤细的发丝在风里翻飞,有那么一缕竟拂到了他的颈上。      李想微微转开脸,过一会儿却又重新转回去,然后他坦白说:“那些是我画的。我不知道怎么被人拿去贴到墙上了。对不起。”      其实这整件事里并没有谁设计了谁,一切纯属偶然。那几页纸从李想的抽屉里滑下来,飘到饮水机旁,被某个男生捡去了。本着好东西要与人分享的原则,那四页画像就被他贴到了人人都会去的厕所边上。      李想午后回到教室,发觉抽屉里少了最近画的那几张,便四处找了起来。就是那时金菁转过来,静静地看着他,然后说:“原来真是你的。不用找了,我拿给她了。”李想愕然地盯着她,差点恼羞成怒,直到金菁和盘托出中午的厕所事件。      李想见虞连翘半晌没也作声,便又道歉:“对不起。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。”   她幽幽地转过脸,问:“李想,为什么?你为什么要画那些……”     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沉默了许久,然后颇为苦恼地重复一遍,“我不知道。”   这么多天,李想和虞连翘不是没有相遇的运气,虞连翘没见到他,是因为李想有意地躲着她。有人施点小恩,便会时时提醒别人——看,要不是有我,你早就怎样怎样了。李想对此最为反感。   但这不是他想避开她的全部理由。更深的原因是,他怕见到她。      当他发现自己总是想着她,不可遏制地想着她时,李想就害怕了。那种依附于别人的感觉是他不能忍受的,想一想,当你的情绪被另一个人掌控着,那会是什么样的下场。李想永远记得那次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,在一次次期待,又一次次失望之后,他发下的誓言。   只是这些事她是不知道的。      虞连翘抿嘴微笑说:“你知道吗?刚才在做数学题的时候,我就想,我跟你,我们俩大概就像空间里的两条直线,本来是毫无瓜葛的,因为一个凑巧相交了一下,然后呢,在这个交叉之后,就是继续地分道扬镳,你是你,我是我,回到以前那个样子。就像这阵子一样……当然,以后我会还钱给你。”      她用手指在栏杆上慢慢地画着两条线,像试卷上红笔批下的一个错,交叉的两条线,渐行渐远。      十七八岁的年纪,人生里最多情的时期,一点点的好感大概都能在他们心里泛滥成滔天的波澜。虞连翘也是想过的,不过她早就想明白了,她和李想是不可能的,他怎么可能喜欢她呢?他们之间的差别已经注定了彼此的人生轨迹绝不会有重合的一天。      她的手仍在那褪了颜色的朱漆栏杆上划来划去,指尖是细细巧巧的,指甲剪得很短,淡淡的粉色。毫无预兆地,李想伸手抓住了她那颗手指。然后慢慢地张开手,覆在她的手背上。他实实在在地握住了她的手。      那大概是他十八年人生里最动情的时刻,他压抑过,抗拒过,却终于抵不住心底的渴望。是紧张的,又是义无反顾的,却只是手与手的接触。柔软的触感,冰凉的温度,小且瘦。这便是堵在他心口的人。       第9章      那时候,太阳已经沉落,秋天里的一个黄昏,空气里是渐渐渗开的清冽凉意。      可是虞连翘却觉得暖,这样暖,好似心头涌着汩汩的热血。以前的以前,她全都想不起来。谁还曾这样握过她的手——没有人。因为是完全不一样的。      他的手掌宽且厚,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。两人一句话也没有,沉默中,那种触觉便格外的清晰,缓缓的摩挲,皮肤碾过皮肤,虞连翘形容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感觉,只知道自己的心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节拍跳动起来。     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,他看见她另一只手捂着胃,这才想起他们都还没吃饭。   “我们去外面吃吧?”学校外面的一大片餐馆,可吃的选择远比食堂丰富得多,味道自然也好上许多。   虞连翘摇头:“我在食堂吃算六折。”她对他说,到统战办公室办个身份证明,去学校的清真餐厅吃饭就给六折优惠了。   “什么是统战?”   “你不知道?   李想摇头。虞连翘笑着揶揄,“理科生。”   她给他解释统一战线,简单扼要。李想到这时才知道,原来她有一把温柔的声音,她习惯在话尾加一句“对不对”,微微上扬的声调,等着人去肯定。      “你还有别的画吗?”虞连翘问。   “有。如果我们教室的后门开着,我转过头去,是可以看到你的。你不知道吧?我还画过一张,你在英语课上打瞌睡。”李想笑道。      虞连翘回想一下,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,困惑道:“奇怪!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。”   李想有些得意:“我专门挑你犯困的时候画,你哪里会知道。”      虞连翘脸红了起来,转过话题问他是不是很喜欢画画。李想的回答倒是挺让她吃惊的。   “也算不上喜欢。我在训练自己画速写的能力,要多画多练习才行。”他说,他想学建筑。然后和她讲起那个叫西扎的葡萄牙建筑师,他有多厉害,在哪儿哪儿造过什么样的建筑。他说:“西扎他就是一有空就画速写的。”      这些事李想还从没对别人讲过。虞连翘是他梦想的第一个分享者。   她听着渐渐对他生起一种敬佩来。他还这样年轻,便开始有计划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,知道自己的目标,并且有意识地为它做着准备。      他们往回走,手是仍握在一处的,他牵着她。天台的小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的阖拢了。楼梯间有人往上走,虞连翘手微微一挣,李想便也放开了她。两人低头走路,偶尔说两句话,穿过教学楼区,一直走到了食堂门口。她要进去了,结果破天荒的他也去了食堂吃饭。      李想跟在虞连翘后头,拿餐盘,到窗口打饭菜,等到付钱时,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饭卡,虞连翘便把自己的递给他。   见他面有赧色,她笑道:“里面的钱还是你的。不然我吃了这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呢。”   李想耸肩笑笑:“第一次感觉当债主的滋味还不错。”      时间已经挺晚了,食堂里吃饭的人没有多少,稀稀落落地坐开着。他们找了靠窗的角落坐下。虞连翘吃饭的速度极快,那么一大盘的饭菜三五分钟就吃完了,李想却拿着勺子在那里拨来拨去。   “这么难吃的东西你是怎么吃下去的?”李想惊讶地盯着她。   虞连翘笑说:“大少爷,我要求没你那么高。”   “你吃这么多,怎么还是不长肉?”他碰碰她纤细的手腕,低下头舀一口饭,轻声嘀咕:“也就一个地方长肉。”虞连翘没听清,问了声,“你说什么?”李想忙不迭地摇头,把她的餐盘叠在自己的下面,端起来向她道:“不吃了,咱走吧。”      这是一个颇可纪念的黄昏。他们轻松地聊天,聊着这个年纪通常会聊的话题,偶尔也会开对方的玩笑。自桥上偶遇开始的那一连串的阴翳,忽然散开去了。而另有一些无以名之的气息,在他们之间流窜,但彼此心照不宣。      这之后,尽管李想百般埋怨饭菜难吃,可每次仍旧跟在虞连翘后头去食堂排队吃饭。无论人多人少,他都能不露痕迹地坐到她旁边。晚自习后,谁也没约过谁,他们却总会在路上碰头会合,她慢慢骑车,他大步地跟着走。      所有的恋情在最它初始的阶段,在那引力若有若无地浮现间,在猜测揣摩和想象里,是最值得回味的,忧愁,如清苦芬芳的杏仁,甜蜜,如扯成丝絮般缠绕的棉花糖。      再后来,也是一个早晨。例行的出操时间,虞连翘因为生理期的关系请了假。整个教室只剩她和另外两个女生。在一片安静中突然响起敲击窗户的剥剥声,李想在窗外向她打手势,手朝上指了指。      虞连翘放下书朝四周望望,很快走了出来。她问:“你怎么在这儿?请假过吗?”   “你不也没去?”李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办公室里有老师走动,他们猫下腰悄悄地躲过去。      虞连翘惊魂未定地随着他爬上了六楼天台。天气已经很冷了,虞连翘把校服的领子翻上来拉得严严的,问他:“带我上来干嘛?”   李想笑着说:“晒太阳,吃玉米棒。”他把手上提着的纸袋放在栏墩上,从里面拿出两只玉米棒。虞连翘接过,隔着食品袋仍能感觉到那温温的热度。      虞连翘笑了笑,太阳正迎面照着他们,操场上整齐的列队方方正正,广播里响着“二二三四、五六七八……”   玉米棒又糯又甜,虞连翘一小颗一小颗地掰下来放入嘴里。李想可没这么斯文,一咬一大口。      虞连翘问:“你没吃早饭?”   李想道:“吃过啊。是我奶奶非要塞到包里给我。怎样?”   “很香。”虞连翘歪着头看他。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蛮不在乎的神情,浓眉毛深眼窝,他一直给她一种疏朗的印象。      李想:“干嘛这么看着我?”   虞连翘:“我在想你真是这里人?”   “当然是。土生,倒不是土长——这么说吧,”李想顿了顿道:“到上小学前我们一家都是在霖州的,后来我爸妈去了深圳,他们把我接过去读小学。读到小学四年级,我爸去了沈阳,我妈去了上海,那会儿我是跟我爸的,在沈阳读到初二,我妈到北京,我就转过去了。再后来,那你就知道了。”      “这算不算走南闯北?”李想突然笑了起来,见她一脸错愕的不解,便说:“你不知道有多好笑!我爸找了个年轻的女的,我妈找了个年轻的男的,两个人也不离婚,就这样你玩你的我玩我的,互不干涉,见了面还客气得不得了。”   虞连翘的错愕渐渐地转换成一抹安抚地淡笑,不是那种怜悯同情,而是一种了然的懂得。      她看着他,然后在自己的嘴角点了点说:“这儿有东西。”   “什么?”李想一时没反应过来。      虞连翘也没多想,伸手过去,帮他拂掉嘴角边小小一点玉米碎屑。   待她正要缩回时,李想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指,笑道:“这下可以报仇了!上次你把我咬那么惨。”他作势要咬她,把她的手拉到嘴边,最后却是轻轻地吻了一下。      李想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扶住了她的颈项,他稍稍用力就把她带向了自己。然后嘴唇就触到了这张在梦里反复出现的容颜,脸颊是风中的冰凉凉。虞连翘大张着眼睛,长长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地轻轻地颤动。他的唇印到她的唇上,一点点地碰触,细细地亲吮,好像是干渴时吸吮到了朝花晨露。清甜的,一生再难寻见的清甜。      等他再贴到她的脸上时,已是滚热的烫。她的手仍密密地抵在他的胸前。虞连翘从不知一个人的心跳可以这样强健有力,咚——咚,像端午节龙舟上的战鼓擂动。      那天的太阳格外地体恤,融融的光穿透云层,穿过寒冷晨风,照耀在他们身上,连她的发丝都被染上了一层金光。   李想低头凝望虞连翘,试图永远记住这张绯红如朝霞的脸。       第10章      这个清晨的吻,后来是在一片慌乱中结束的。      当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上来时,虞连翘已经慌了神。学生间早就流传着政教处主任特别喜欢抓独处的男女学生,抓住了训一通,还要在第二天的早会上点名通报。这些青春正盛的少男少女内心再蠢蠢欲动,也都行止规矩,处处提防。哪里会像他们两人这样。      想到他们刚刚做的事,虞连翘脸上又是一阵红,心里却急得不行,她望望四周,坐困围城,逃也无处逃。她绝望地看着李想问:“这下遭了,怎么办?”      “没事。这声音又杂又乱,应该是有很多人。肯定不是秦胖。我先下去,如果是他,我就把他引开;如果不是他,我就叫你,你跟着我下来。怎样?我去给你探路。”李想刚开始还说得冷静,到后来,就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。      虞连翘无奈地点点头,等在那扇铁门后。      没过几秒,就听李想喊道:“Clear,move,move.”好像还真是开路先锋,报告前方没有敌情。   虞连翘连忙从门后钻出来,跑下楼梯。李想窜出来拉住她,笑道:“说了没事吧。你就会自己吓自己。”      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是几个校工,手里拿了数十把彩旗,旗杆磕着水泥阶,咯噔咯噔地响。再过几天就是复兴中学八十年周年校庆,红色的宣传幅已经挂得到处都是,这天原是要把彩旗插到教学楼顶的围栏上。      虞连翘随着李想下来,一颗心刚刚回复安稳,就见底下又有人跑上来。这次是人潮汹涌,结束了早操的学生回来了,队伍早就不成队伍,有人快有人慢,把整条楼梯挤了个满。虞连翘和李想便在这乱轰轰的人群里放开了手,各自回了各自的教室。      八十周年的校庆办得极为隆重,之前已经有许多的活动,诸如征文比赛,书画展览,校史展览,每个班级都紧锣密鼓地为文艺演出筹备着节目。      在这样热烈而盛大的气氛里,李想和虞连翘却都有些置身事外,他们一直沉缅在小小的自我的心潮波动里。      到了校庆那天,全校停课,庆典的安排从清早一直延伸到夜晚,先是聚在大礼堂里听各方领导讲话,然后是新图书馆的落成典礼,再然后是知名校友的报告会。学生们忍耐着,捱过了一番又一番冗长而乏味的讲话,直到夜晚六点半进入晚会演出,他们才真正露出欢欣的神气。      两个半小时的表演,虽然形式简单,但已经让这群整日闷在课本习题上的学生满足且彻底放松开来。直到散场,仍旧三五成群地边走边评论刚才哪个节目最逗,谁谁出了大糗。      熙熙攘攘里,李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挤到虞连翘旁边。那时虞连翘正在和身边的女生说话,感觉到有人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肘,转眼看见是他,便找了个借口慢下脚步,跟着他落在了人群后面。      李想怏怏地说:“这两天怎么一下课就不见你人影,溜得好快。”      虞连翘笑:“喂,是你们班要练合唱,好不好?难道要我等在那儿,傻乎乎的。”她转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,白衬衣,黑裤子,鞋子光亮,衬衣上还系了领结,英气朗朗的模样。      在他看过来时,她就像被逮着了似地,紧忙撇开眼,起了个话题说:“你们刚才唱得真不错,这才练了几天呐。”接着,便由衷地感叹起来:“不过还是金菁最厉害。我从来不知道信天游会这么好听,又苍凉又深情。她声音一起来,就把我们这些坐底下的人全给镇住了。还有那个舞,跳得多美多棒!”      那天整个晚会有两次□,都在高二七班的金菁身上带起来。第一次她唱《走西口》。高亢圆润的声音,配着那歌词里的情郎哥哥和妹妹,风头一时无二。第二次是她跳一段现代舞。红色的抹胸和短裤外只裹了一段长长的红绸布,修长美丽的青春身体,几乎不需要做什么,只要稍稍一动,底下就回应以无数掌声。      “坐我们班后面的是高三的男生吧。真是太太恶心了,一个劲儿在那里嘀咕——哇,掉下来了,怎么还不掉下来。”虞连翘说得义愤填膺。      李想却笑:“这很正常啊。不然你要他们说哇真有艺术感?”话还没说完,就被掐了手臂上的肉。李想嘶着气告饶:“好了,好了。说正经的,你声音多好啊,怎么没人找你上去唱个歌什么的?”      虞连翘拨浪鼓似地摇头道:“我,我当然不行啊。从小就没上台表演过,唱歌五音不全,跳舞同手同脚。金菁多厉害呀,我这样的,知道自己不行,就要懂得藏拙啦。”      “你也很厉害,好不好!”他们正好走到礼堂的外厅,李想指着两边挂着书画展得奖作品的墙壁说,“奖品是什么?拿来我瞧瞧。”      晚会到中场时,校团委□去颁了校庆征文比赛和书画比赛的奖项。虞连翘提交过一幅草书——“无限风光在险峰”,每字半米见方,完全是随意写成的,结果颇为意外地得了个二等奖。      已经太久没有站到聚光灯下了,虞连翘有些局促。领奖时,她还未走到台中央,底下不知何处已经有人鼓起掌来,她觉得窘极了,鞠了个躬,匆匆忙忙地拿着证书和奖品就跑下台去了。      这时她想起来,便问李想:“是不是你捣的乱?”李想笑笑便默认了。      虞连翘气结,却又无可奈何。他一向是我行我素,什么都不怕;虞连翘想到自己,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变得这样的畏畏缩缩。      两人跟着人群,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,终于挪到了礼堂出口,却听得密密匝匝的雨声,一阵紧过一阵。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阴阴沉沉,这会终于下起雨来。雨势很大,挡住了许多人的脚步。      虞连翘问他:“你带伞了吗?我有雨衣。”李想说没有。      冷风夹着雨丝吹过来,虞连翘发愁道:“那怎么办?”      “没事。你把雨衣和车钥匙给我,我去推车,你在这儿等着就行。”      虞连翘把放车的位置告诉给他,还是有些怀疑:“你有办法?”      李想笑说:“当然有。办法就是把你丢在这儿,管自己溜掉。”      这话当然是句玩笑,很快他就回来了。      李想把车拎到檐下,穿上雨衣,说:“你快钻进来,我载你。”      虞连翘咬着唇小声道:“再等一等,好不好?”      李想很拿她没法地摇头叹道:“行行,你要多久都行。”      又过去几分钟,礼堂门口的人终于散得只剩几个了。虞连翘看看左右,都是陌生的脸孔,便微笑道:“好了,我们可以走了。”      她坐到后座,撩起雨衣下摆时,刚好看到金菁。因为是侧坐着,脸正好对着大厅的出口。虞连翘看得分分明明——金菁穿着一件雪白的绒毛外套,头上的红绸带垂在衣肩上,她的脸上还有一点妆,在清寂灯光的笼罩下,既是明艳,又是凄楚。透过礼堂的玻璃大门,她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们,然后慢慢地把拿着两把伞的手藏到了身后。      虞连翘动作停顿了一下,一霎之后,她钻进了李想的雨衣里。      那底下是黑暗,温暖,隔绝,任由他带着她走。   冬天的冷雨夜,她把脸贴到他的背上,切近的身体的气息。       第11章      多少的捕风捉影里,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虞连翘和李想的关系,还是让人知道了。      几天后的一个晚自习,虞连翘被班主任叫了出去。她站在他的办公桌前,强作镇定地低头看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,而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可能被问的问题以及自己能作的回答。      班主任却看着她,迟迟不发话,甚至还向她笑了一下。虞连翘不明所以,越等越心虚,越想越惶恐。      “老师,您找我什么事?”她硬着头皮问。      班主任拿出期中的成绩单摊在桌上,手指点在她的排名上,慢悠悠地说:“你成绩进步得挺快,看得出这段时间很用功,只要肯用功,一定就会有回报。这势头很好,你对自己要有信心……”   虞连翘一边听一边点头,心底暗暗吁了口气。      哪知道,班主任一段话说完,顿了顿,突然发难道:“听同学说,你和七班的李想走得很近?”   虞连翘抬头看了看班主任的面色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答的,耳朵嗡嗡作响,只看见面前的那张嘴开开合合说了好久。      最终班主任朝她挥了挥手说:“先回去吧,自己好好想想。”      放学后,虞连翘仍像往常一样在出校门的第五盏路灯下与李想会合。一路上,虞连翘很沉默,无论李想怎么逗,她都是神情恹恹的模样。      李想忍不住问道:“你今天是怎么啦?有事就要说,别这样吓我。”   她先也是摇摇头说没什么事。过一阵,还是开□代:“班主任今天找我问我们的事了。”      李想惊讶道:“都这么小心了,还被发现?”     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虞连翘想了想说,“校庆那晚,金菁看到我们了。”      李想听了也沉默,走到要分手的路口时,他拉住她,手握在她肩上:“俏,你听着,你的人生是你自己在过。不可能别人不让你做什么,你就不做,是不是?他凭什么要求你!”      虞连翘看着他。他的眼睛黑白分明,她“嗯”地应了一声。      “虞连翘,我告诉你,你要是敢……”他不知怎么突然生气起来,捏得她肩骨都疼了,到最后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整。      这是李想和虞连翘之间发生的第一次不愉快事件,没头没尾,莫名其妙。      第二天,一进校门,李想看到金菁,就叫住她。      “金菁,”他几个步子迈到她面前,没说任何废话,劈头就问:“是你和老陈讲的?”      金菁满脸困惑:“讲什么?”      李想轻声一笑:“你知道的,我和虞连翘的事。”      金菁愣了愣,深深地吸了口气道:“李想,你也欺人太甚!”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,走时的脚步也像生了风一样,又快又急。      李想呆呆地站在原地,看她的背影一闪而去。之后,他仍在那里站了一会儿。身旁的一排水杉,居然落光了叶子,只剩褐色的树杈,细细的树干,一直杵到天空里。他记得它们曾是那么绿,绿要滴出水来的。      自这天起,金菁便不再和他说话。而李想也尽量避免在学校里和虞连翘有什么接触,但到了夜晚放学,他还是和她一起走。这前后之间过渡得极自然,仿佛那一晚的犹疑和胁迫并不曾出现。      只是回去的路,越走越慢,越走越长。他带她去吃鱼片粥,吃鱼丸面,在腾腾的热气里偷偷地亲她一下,也会绕好几条巷子只为买一个烤红薯。买来了又不吃自己的,每次都凑到她手里去,像调皮的鱼一样,轻轻地咬她的手指。      许多次他一直送她到家。在青磐街一段古旧的墙根下,他张开手臂抱她,无赖地要求着:“再待一会,就陪我一会,五分钟,五分钟就好。”      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说,既没没说“我爱你”,也没说“我喜欢你”,甚至连“做我女朋友吧”也没说过。他还没表白过一句,只是要求她,而且要求得越来越多。      高二的时候,还有完整的双休日。到了星期五的晚上,李想总是问虞连翘,明天出来好不好?我们去看电影,在电影院在上映《角斗士》呢,或者你想看《怪物史莱克》?要不去爬山也行?逛逛植物园?动物园?公园?      一开始他总是笑嘻嘻地问,提供给她许多的选项。虞连翘摇头说不行啊,他便退一步妥协一点,说:“那后天行不行?”虞连翘还是摇头说:“真的不行,我出不来,没时间啊。”      李想腆着脸磨她,虞连翘始终没松口。两三次后,他便有些恼怒,愤愤地说:“虞连翘,这你人怎么这样无情——无趣!”      他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,想着在她心里,无论什么都要比他来得重要。这些天来,她对他的每个要求,总是表现出勉强又勉强的神情来。      李想冷笑:“在你眼里,我大概就像一个恶霸恶少,总是在强人所难,是吧?”      虞连翘不断地解释:“李想,我是真的没有时间。我要做作业,要复习准备期末考,还要在家帮我奶奶做事。”她期期艾艾地说着,而他还在气恼中,所有的解释就全都成了借口。任她怎样辩白,他只管自己无动于衷。      虞连翘停了下来,这一刻的自己有多愚蠢完全可以想见。于是她也冷笑:“没错,我就是这么没趣的人。你现在才算知道!”      两个人眼盯着眼看彼此,像看一个陡然陌生的人。      笑意越来越僵,虞连翘抿了抿嘴唇,说:“李想,我和你不一样。我必须要很用功地读书,考到好的成绩,考到好的大学,我就这么一条出路。没有别的选择,也没有人会给我选择。更何况,我还没有你聪明……”      说到这里,虞连翘突然笑了一笑,而后骑上车,顺着坡道急冲了下去。      风迎面打在额上,脸上,刮得两耳生疼。那样的快,两侧的景物全都从眼前飞掠而过。可他那眉眼间的冷峻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。      原来他的脾气这样坏,翻脸比翻书还快。虞连翘叹着气想,大概别的人总是顺着他的意思的。   临近元旦的一个周五晚上,他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。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心寒,又都觉得将对方认清了些许。    第12章      周六,一早出了太阳,虞连翘趴在小桌上做英语卷子。笔尖划过一个又一个选项,却始终选定不下来,她索性拿笔把面前的碎花布帘子撩开来。太阳光就从那撩开的口子里洒进来,洒到她脸上。虞连翘仰头迎着光,好几次,那耀眼的光芒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。      吃过午饭,虞连翘搬了凳子到外间,帮着她奶奶做一点活。大门是敞着的,这样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到她们身上,而李想也就这样走了进来。      那时厨房里一锅水刚烧开,虞连翘往桶里倒着水,便听到老太太细尖的嗓子叫她:“俏俏,有人找——”      虞连翘应了一声。桶里水已是满满的,她提起来往外走。走着走着,一眼撞见了他。     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错觉。从暗处走到亮堂里,眼睛还没适应光线,还看不大清,只有一个轮廓,一个金色的剪影。      然而,他走了过来,说:“给我,要提到哪儿?”      一大桶的热水,很沉,她弓着身走得小心翼翼,怕溅出来烫着。李想接过手后,虞连翘摁着肩膀,拧眉问:“哎,你怎么来了?”      李想愣了一瞬。为什么要来呢?      其实,闹翻之后,他的心硬了整整一晚,想着为什么要他妥协,而不是她,难道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,不足以让她分出一点点的时间吗?      可是第二天清晨醒来,朦朦胧胧里总是浮现她离去前的那一抹笑。满满的无奈和满满的悲凉,仿佛是太多了难以负载,所以她只能自嘲地笑一笑。他想起她说的——她没有选择,也没有人给她选择。那为什么自己也要为难她呢?他觉得有些内疚,而后越来越多的内疚。      李想将木桶搁下,低声说:“你脾气那么大,连句再见也不说,扭头就走。我能不来吗?”      虞连翘白他一眼:“你还恶人先告状了。到底是谁脾气大?”      李想笑道:“是我,我臭脾气行了吧。你不是说你笨,没我聪明嘛,我就高风亮节地过来指点指点你。”      “我哪里笨了!”虞连翘笑着睇他,然后转到老太太身边,提高声音说:“奶奶,他叫李想,是我同学,过来教我功课。”      老太太点点头说:“你去吧,剩下的我一个人弄就醒了。”说着,她手伸进那一大桶热水里。      李想心惊,难道她不会觉得烫?人老了,耳朵会背,所有的感觉也都木掉钝掉了。他想起上次来时,她对他的不大理会。      虞连翘摘下手套,扯一扯李想的袖子,说:“我们到楼上去。”      又窄又陡的一段楼梯,她走在前面。      李想问:“你们刚才是在干嘛?”      虞连翘笑:“缫丝呢,没见过吧。”      李想惊奇,“是蚕的那个丝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对啊,隔壁有一家店做被子,弹棉花被,也做蚕丝被。忙不过来时,就分点活给我奶奶做。喏,把蚕茧倒到热水里,烫开,再把丝整个张开,套到蔑框上。”      李想拉住她比划着的手,叹道:“不是有机器做吗?一百年前就有了吧?”      虞连翘笑说:“人家一小店,哪里会买机器。”      最后的两阶楼梯,李想一脚迈上去,老旧的木质,嘎吱地响了两下便恢复了寂静。像木梯,像缫丝这样手艺,像街后的一片断井颓垣,李想有些明白为什么曾经繁华的青磐街会没落至此。外面的世界快速地新陈代谢,而这里还保留着久远年代的踪迹。      李想还是觉得诧异,虞连翘竟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。与他是非常非常的不同,大概这也构成了她对他强大吸引力的一部分。      自楼梯口上来,也是前后两进的房间。虞连翘刚想提醒他,李想已经“砰”一声撞上了门框。虞连翘连忙转过身,“怎么样了?痛不痛?”      “那么大一声,能不痛嘛。”李想捂着额,装出一脸的可怜,央着她说:“你给揉一揉。”      虞连翘拉开他手看,额上起了一片红,不过也不严重。她像哄小孩一样,对着泛红的那处吹了吹气,嘴里埋怨道:“谁让你长那么高。我还担心我家的门被你撞坏呢。”      “没良心!”李想吻她微微撅起的嘴唇。      虞连翘推了推他,小声警告:“喂喂,正经点。”      他跟着她进去,房间不大,贴着壁角放着一张床,被子是粉红的细格条纹,有些凌乱地摊着。李想打趣她:“好懒哦,被子也不叠。”      虞连翘脸一红,过去拉了拉平,指着藤椅说:“坐吧坐吧,别到处乱看。”      天花板矮矮地就在头顶,李想几次以为自己要撞上去,于是便听她的在椅上坐了下来。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四处打量,靠墙的两边各有一个立式衣柜和一个五斗柜,红棕色的漆经过不少年头,已经暗沉下来。书桌是当窗放的,桌面上压着一块玻璃,玻璃下是暗蓝的绒面桌布,空空的,中间只嵌了一张照片。      虞连翘站在他后面,伸手在玻璃面上抚过老照片,然后用指头点着一个个人介绍说:“奶奶,我爸,我妈,我哥,王辰哥,这个是我。”      李想问:“这里你多大?”   虞连翘:“十二岁。”      李想:“唔,还是小的时候漂亮。”   虞连翘哼了一声,便去端凳子过来。      李想问:“他们呢?怎么都没见到。”   虞连翘坐到他边上,歪头看着照片,隔了一会儿才说:“以后再告诉你。”      接下来的时间里,李想倒也规规矩矩地与她一起做题。他的英语和数学都比她好,虞连翘碰到不会的就问他。      数学题他总能讲解得清清楚楚,看她老是出错,便用笔头轻轻敲她:“还说自己不笨?”翻开书给她看,“公式!公式!要记下来!”      不过讲英语就没这么明白了,虞连翘问他为什么选这个,他想了想说:“不知道。反正听我的肯定没错。”再问他,他就会不耐烦说:“我哪里知道。”      虞连翘与他争:“你懂不懂语法呀?”李想辩道:“语感比语法重要!你知不知道!”虞连翘哂笑:“真凶,强词夺理,还那么凶。”      这样拌着嘴笑笑闹闹地做着功课,三两个小时飞一般地就过去了。太阳在窗格子上只剩下斜斜的一点点亮光。      李想站起来说:“我去开灯。”转头找了找,又问:“开关在哪儿呢?”虞连翘正做着卷子里的阅读理解,只剩下最后一道选择了。她头也没抬,手往后边指了指,由他自己摸索去。      李想找到床头吊着的一根绳子,往下扯了扯。是开关没错,可是屋顶上的灯闪了一下,随即嚓地灭掉了。      李想挠着头说:“完了,我把你家的灯给弄爆了。”   虞连翘收起笔和卷子,仰头看了一眼,说:“那你得赔我。走吧,这就去买一个。”      两人下了楼,门已经掩上了,也是没开灯。老太太还在那里弄最后的几个蚕茧子。虞连翘凑到她耳旁说楼上灯烧了,要出去买,马上就回来。老太太眯着眼看了看他们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点点头。      虞连翘便和李想走了出去。刚出门,风就刮得她连打了两个寒噤,李想拉她的手说:“你别去了,告诉我上哪儿买就行。”虞连翘把小店的位置指给他,说:“那我就进去等你了。”他在她背上拍一拍说:“快进去吧。”      虞连翘闪进门内,她冷得缩着肩,可心里却有一种被人照顾的熨帖。背靠在门上,一弯笑刚刚从心底浮上嘴角,骤然间却听她奶奶厉声喝道:“你去照照镜子,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!”      虞连翘吓了一跳,之前的笑僵在脸上。老太太嘴里叨叨地念“作孽唷”,手指戳她说:“你才多大啊你,你就这样!”脸拉下来,不再看她,只顾弯腰用扫帚扫着地上的死蛹。      虞连翘战战兢兢地上前帮忙整理,她挨着叫了一声“奶奶——”,老太太不理。      她说:“我来吧。”扫帚柄啪地敲过来,敲在她的手臂上,冷天里打下来格外地疼,她用手捂着。老太太这才转过脸,骂她:“你女孩子家怎么这么随便!这么轻浮!”一气声音变得更尖了。      虞连翘垂头咬着唇,没有争辩一句。她实在不知怎样为自己开脱。      她奶奶也不出声,心头的气火似乎平息下来。隔了一阵,方说:“你怎么就不学学好——偏学了你妈那样儿。”      这一句话说的语调不高,夹在叹气声里,却比之前的那些要锋利上百倍千倍,直直地刺到虞连翘心上。      她蹲在地上,环起双臂抱着自己。她不觉得自己有错,可身上的罪名却已落得死死。      李想回来时,老太太已经去了厨房,前屋只有虞连翘一个人。      她仍旧那么蹲着,一动不动,在阴森森的黑暗里。脑中空空,心中空空,什么也没想。      “怎么啦?”李想伸手拉她。虞连翘摇头说没什么,自己站了起来,猛地眼前一黑,人晃了一晃。李想赶紧扶住她,“晕啦?你是不是贫血?”      “可能吧。没事的,一会儿就好。”虞连翘就着他手站着,等眼前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,她便不露形迹地退开了一步。      李想问:“好了?”她嗯地应了一声。李想晃着手中的灯泡说:“走,我给你换上去。”   屋后传来淘米的声音,虞连翘站着想了想,说:“好。”      楼上已经是黑洞洞一片,虞连翘搬了小板凳要去关电闸,李想却说不用,他一踮脚就够到了。他把废灯泡取下来,将新的旋上去。两年来,这些事都是她做的,而现在她只需站在一旁看着他就好。      再开电闸,拉下灯绳时,小小的屋内一片橙黄的光。好似世界上的第一束光,混沌的天地间,神说要有光,于是便有了光。   那么曜亮。   虞连翘闭上眼。      亮的,暗的。她在想,她母亲错得很离谱吗?暗或是亮。那么深重的透不进来一丝丝光的绝望。她在想,难道有错吗?又有什么不应该的?      李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叫道:“怎么又愣了?还晕吗?”   “不晕。”虞连翘微笑说:“谢谢你。”      李想搂过她,在脸上啵地香一口,笑道:“这才叫谢,懂不懂?”他揉她的头说:“小傻,我给自己女朋友跑腿,还不是应该的。”      虞连翘也跟着笑。   她听着楼底下锅碗瓢盆间乒乒乓乓的碰撞声,头慢慢往他胸前靠了过去。      过去的两年,不,只说这半年好了。太多的事情,她一个人勉力支撑着。心里不断地不断地舔到一种苦的滋味。现在她不过是想要一点点的甜。   她失去了那么多。那么多的代价,难道不足以换得这一点点的快乐吗?       第13章      念书的确是一个人独自用力的事情,付出和收获总是相对均衡,虞连翘在高二上的期末考到了一个不错的成绩。在学校时,她和李想的接触简直是小心之又小心,每一次的碰面都搞得像地下情报人员在接头一般。于是潜伏下来的早恋事件也就变得没什么把柄可抓。      高二的寒假随后即来,虞连翘不再让李想到她家里,但隔三差五地她会答应他出来约个会。所谓约会也不过是在不太遇得到熟人的街上牵着手走路,一杯奶茶两个人喝,偶尔他把她带到无人的僻静地方,在那里他可以抱一抱她,偷偷地接个吻。      那时候的心理充满了矛盾,他也不懂,每一次心在知足地叹息,脑海中已经升起新的渴望。李想渴望着但同时也克制着,只有一次,他越了界。      那是在电影院里。出来看电影的机会并不多,他们总是随便选一场来看,因为重要的不是看什么,而是在一起。      李想买了可乐和爆米花,拉着她坐到小影厅最后面的情侣卡座里,两人头靠着头,他的手环在她身后,围住她肩头。他想吃爆米花就用指头轻轻点她的肩,她便会拈了送到他嘴里。在她面前,他总是变得非常地孩子气。      那个下午映的是《佐罗的面具》,班德拉斯演的年轻佐罗用剑挑断了公主的衣衫。看到这一幕时,李想手慢慢地移了下来,搭在她的胸上,然后情以自禁地触摸了过去。   事前,他并不知道虞连翘会这样。      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,“啊——啊”连连尖叫了两声,引得整个厅的人都回过头看。   李想一惊之下,也乱了手脚,反应过来时,两大杯可乐已经打翻了,从座椅上嗒叭嗒叭地往下滴。虞连翘跳到了几步开外,捂着嘴,动作僵硬地站着。她也是被吓住了,既被他的动作,也被她自己。      一场电影才演到一半,他们只好离开。到了外面,她平静下来,李想也不敢拉她的手,只并肩走着。他说对不起,她摇了摇头。      这样走了一会儿,虞连翘说:“害你衣服都弄湿了。”李想用手掸了掸,笑说没事,他问:“你怎样?”虞连翘也说没事。      李想支吾着想问什么,却没问出口,后来他低声许诺:“下次不会了。”   虞连翘不知怎么回应,只是低着头。      有些事,她以为不去想起,就能忘记。然而怎么可能忘记!它只不过是藏起来了,藏到连心智都无法控制的地方。      李想这时也已想起,当初在桥上遇到她的情形。她曾经遭遇过那样的事,那是他们从不曾谈起的。他心里有些微的窒闷,便喘了口气。在这一口气的间隙里,李想忽然又想到自己刚刚做的事。因为是冬天,隔了好几层厚厚的衣服,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,只记得那隆起的弧度与手掌的契合。      落日的余辉薄薄的,隐落于远处的山影间,淡淡的金线,在淡淡地消逝。      李想觉得茫然,好像她也要像这光一样离去了;虞连翘也觉得茫然,好像一切都与自己不相干,就在这样的茫茫然然里,两人都伸出手来抓住了对方。      农历年底的时候,虞连翘收到了她妈妈电汇过来的一笔钱,年尾那几天照旧有好些人上门来索债,她们每处还上一点,也算有个交代。这个年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。   之后,寒假也过去了。   冬天的风停歇了,日头渐多渐暖,春天的树绿了一茬,花又开过一茬,这样霖州便入了夏。在季节无声无息地嬗递间,依旧是繁重的课业,恋情里的小小甜蜜与无可避免的小小别扭。生活不外如是。      高二学年转眼便要结束,只是这一次期末考试的阵战闹得特别大。省内八所重点中学联合出卷,统一考试,这样的校际竞争,弄得老师、学生全都人心惶惶,压力不可负荷。      上考场时,每个人倒都是卯足了劲的,昏天暗地的一门门考下来,心里直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考这么多门的试了。最后一科考的是政治,因为已经过了会考,像李想这样的理科班学生已经彻底放松下来,而虞连翘这样的文科生则翻书背到临考最后一秒。      可是考试开始不到十五分钟,就有电话打到高二段的教师办公室来。紧接着虞连翘的班主任便到他们班的考场外,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,还是把虞连翘叫了出来。      很快,虞连翘就回了教室,不是回来继续考试,而是慌慌张张把所有东西一股脑都塞进了包里,拎起来向肩上一甩,又跑了出去。她跑得万分急,跌跌撞撞的,书包打到墙壁,从肩头滑下来,书、笔、本子落了一地。虞连翘蹲下来,捡了捡,最后索性全扔下了。她空着手继续跑。      原本静悄悄的考场,突然起了这么大的动静,许多学生便引头侧颈向外望。等到李想也往外望时,只看见一抹身影飞奔而过。校服的白色上衣,蓝裙子,扎在脑后的长长马尾辫,毫无辨识度的衣着打扮,可他却心头却猛地一震,觉得那就是虞连翘。      李想的卷子还空了许多没答,却是想也没想,拿起来往讲台桌上一扔,拨腿便追了出去。他腿长,又时常跑,没过一会儿就追上了她。      “连翘!!”李想叫住她,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虞连翘焦急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,皱脸道:“医院打电话来,说我奶奶在那里。”   雨还在下,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淋湿了。      “跟我来!”李想拉过她,跑到前面的路口,拦了一部计程车。坐在车里,却见她脸上也湿漉漉的,全是水珠,不知是雨,是汗还是眼泪。李想伸手帮她抹掉,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有拍拍她的背说:“你急也没有。我们很快就到了。”      进了医院,才知道她奶奶是在汽车站昏倒的,脑溢血。做了CT检查,出血量高达90ML,情况凶险万分,必须尽快手术。   医生向她讲了情况以及要做的治疗。可能发生的意外和风险已经列在那份“手术知情同意志愿书”上,长长的一列。虞连翘只是点头又点头,说:“好,签字吧。”   她拿起笔,却又被挡住,因为还未成年。虞连翘急得不行,直系亲属只有一个姑姑,可是人在济南。她问医生:“就我签不行吗?”医生犹豫片刻,说:“那就由我们代签吧。”      签字的波折就算过去了,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。那么一大笔的手术押金,虞连翘咬破了嘴唇,脑袋还是空白得一如医院的墙壁。有那么一秒,她真想一头撞上去了事。   还是李想接过那单子,说:“你坐这儿,我去交。”那么多的钱他也是没有的,只是他身上有一张信用卡的副卡可以用。   那当下,虞连翘既没法拒绝,也没法谦让。只好坐下来。      等候区里有一排橙色的塑料坐椅,虞连翘缩在那椅子上,手抱着自己的膝盖。李想回来坐到她边上,见她一副木愣愣的样子,便轻轻揽过她的肩。原来她一直在微微地发着抖。   她的脸靠过来,耷在他肩上,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。李想仔细地听,便听见了。   “冷。我冷。”   六月,闷热潮湿的梅雨天里,她说冷。      李想向护士要了一个纸杯,倒了满满一杯热开水给她。虞连翘双手捧着杯身,一口一口咽着喝了个光。   手术做了整整三个小时,人刚从门后被推出来,就又被推走了,推到另一扇门里。虞连翘也没来得及看一看人怎样。于是只好和医生谈。医生告诉她,颅内血肿已经清除了,这几天要留心观察会不会出现并发症。一场手术下来,医生已是十分疲惫,看看她的样子,倒还劝慰道:“放心吧,护士会照顾好的,你明天下午可以进去看。”      虞连翘再三道谢,仍在监护室外站着。   李想在她旁边低声说:“回去吧。我们明天再来。”   重症监护室是不允许家属进去陪护的。虞连翘应了声“哦”,便缓步随他离开了医院。      计程车载着他们从医院到了青磐街的街口,李想付了钱,拉开车门下来时,连声的闷雷自空中滚滚而来。雨点大颗大颗地砸落,李想拉起虞连翘的手,带她飞奔到屋檐底下。      他领着她穿过一段段的檐廊,直走到了家门口,虞连翘却还是神思恍惚,不知道这就是她的家。李想便也不问,她手腕上套着挂钥匙的橡皮筋,他径直伸手取下。      开了门,他送她进去,陪她上了楼。   楼梯的转角处有个小小的卫生间,李想推了推她:“快去冲个热水澡。不然该感冒了。”      虞连翘点了点头,眼见外面天色已是暗沉沉的,便说:“你也快回去吧。等一会雨下得就更大了。”   “行。”李想望她,脸上掩不住的担忧神色。      虞连翘抿着唇露出一丝笑:“我没事的。”   “那好,我明天过来陪你去医院。”   李想转身下楼,虞连翘关了浴室的门,拧开水阀,脱去湿衣服。       第14章      前后不过一分钟,李想去而复返,因为发现虞连翘的那串钥匙还在他的口袋里。   于是,再进门,重上楼梯,浴室里有暗黄的光和潺潺水声,李想走到书桌前放下钥匙。      撩开布帘,窗外是苍茫的暮色,雨势渐大,李想站着望了望,想着等她出来再走吧。   白色的校服衬衫在雨和汗的浸透下,像浆糊一般黏黏地贴在身上,极其难受,李想便脱下,将它摊在椅背上。他拉过藤椅坐了下来,一个不经意间,眼睛又看到了玻璃下面压着的那张照片。      十二岁的少女站在父母的中间,头上梳着整齐的辫子,身上一条郁金香色的连衣裙,看得出身体已经开始发育。她笑得欢快,且娇纵,倚在她父亲身上——很清癯的中年男人,年纪看起来要比她母亲大上许多。她的奶奶那时远远没有现在的老态。后排站着的两个年轻男子,应该都已成年,其中一个穿着军绿色的士兵服,两人手搭着肩,笑得意气风发。   每个人都在笑,看着完全是和和美美的一个家庭。      李想禁不住恨恨地想:这些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?为什么所有的重担都要她一个人去承担?他对自己说:“不,至少我不会让她一个人。我会和她一起,帮她扛过去。”——当他这样对自己说时,心中响起的是一种既悲壮又高亢的曲调。这种悲壮与高亢是那么地不寻常,只有在她身上,在受难的她的身上,他才经验到。      这么胡乱想着的时候,虞连翘从浴室里出来,进了屋。李想转过脸,而她正勾身用毛巾擦着头发,一抬头,便撞上了他的视线。   那一刻是错愕间的寂静,她惊住了没有动,他亦呆呆地坐着,寂寂间,双眼如野火燎原一般地望住她。   不知怎么,那原本包住头发的毛巾忽然落下来。   就这样,再没有了。   她半湿的长发垂散至腰际,而身上未着寸缕。      淋浴时,虞连翘只将湿衣脱下,没来得及拿进任何替换的衣物,她根本没料到李想会再回来,他会坐在这里。   于是,此刻她便是赤身露体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。   他们的遇见总是这样的奇特。      她还是站着,但她想逃,只是不知该往哪里逃,她也想遮掩,却不知该遮掩何处。就在她急急地思忖间,李想倏地站起来,一步跨上去抱住了她。   他抱得很紧,虞连翘的脸惟有贴在他的胸上。也是赤-裸的皮肤,烫着她的脸颊耳梢,那战鼓似的心跳声又在她耳畔擂动。      他环在她背上的手,慢慢往下,滑到那凹与凸的弧段之间,然后停住。   李想就那样张开手握着她的腰,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。世界仿佛在一霎间缩小,缩至这窄陋的一室,一室里的两个少年男女,那亘古不变的爱欲牵引。   虞连翘不敢动,她能感受到在他与自己之间,另有一样事物的存在。      她身上发软,力气一点点地流失。流失殆尽,她的手便攀着他,心间诸念在一番番地激辩,仿佛是在做着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定。      “我不知道,”虞连翘轻轻地摆着脑袋,只会说“不知道”。   她抬起眼,触上他的视线。而他握在她腰间的手,在刹那间收紧。虞连翘被李想打横抱了起来。   他将她放到床上,小心翼翼的,好像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。      虞连翘平躺在竹篾席子上,心中还在摇荡,李想踢掉了鞋跪在她身侧。   似因无法信任肉眼所见的一切,他的手顺着她的颈,一寸寸地往下抚,从锁骨跃到了胸乳上。   他的手掌就此覆住了她的乳。那掌心有着热滚滚的温度。      虞连翘却渐渐发起冷来,皮肤上细细的毛孔一个个竖立,竹篾席子一片冰凉,她的胸骨手足亦是一片冰凉。   有人咬她,牙齿咬住她胸前的皮肤,她挥打过去,却被一巴掌扇开了,她再动,双手便被牢牢捆住。   “不,不,”她开始嘶叫,整个身体颠颠地挣扎。   可是这次没有人塞住她嘴巴,也没有拳头打下。      “连翘,连翘——”李想叫她,轻晃着她的肩,“怎么了?你睁开眼,你看,是我。”   虞连翘睁开了眼,迷迷离离地看着他,突然扑过去,抱住他。她像是从恐怖的噩梦中惊醒一般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   李想哄她躺下,自己用腿撑着力,慢慢地伏下身体。他两手捧着她的脸,专注地与她互望着,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却异常的坚定。李想说:“我要你睁着眼。你看着我,连翘,是我,我不会伤害你。永远也不会。”   他吻她的嘴唇,不到一秒,便又仰脸去确认,“不许闭上眼睛。你要一直看着我。”      他开始亲吻她的身体,手很快探到了她的腿间。虞连翘猛地按住他,弱声道:“我害怕。”他安抚她:“不会的。我们一起。”   李想脸贴在她的小腹上,静静坦白道:“你不知道,其实我也怕。而且我还难受,真的,难受极了。”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。      这样的一颗脑袋匍匐在她的腹上,等待着她。   天地间有轰隆的雷鸣,滂沱的雨倾覆而下,声声响响都在催促着她。   虞连翘忽然来了决心,如果他是不可信赖,这世界上还有谁可以信赖。为何不可将一切交托与他?她的惧怕,她的疮疤,总该让他知晓。她想,还能有谁会比他了解得更多更深。      于是,她颔首说“好”。   一闻此声,那长着密茸茸短发的脑袋便欣喜得拱了上来,吻她,边吻边唤她:“俏俏,好俏俏。”      忍耐的过程如此漫长,现在他终于可以接近她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近。   李想心中像有鸽振翼欲飞,可下一个瞬间却受了阻碍。他严肃又苦恼地拧着眉,反复地试,却是如何都进不去。之前的全部时间里,他都像一个成熟的引导者,而在这一刻,终于显露出了那份属于少年的生涩。      李想烧红了面颊,像个在玩耍中迷了路的孩子,无助,羞怯,恳求她:“帮我。”   汗珠从他的额角缓缓滑下,坠落到她的胸上。虞连翘惴惴地伸了出手,可刚一触到便惊得缩了开了。李想又把她的手拉过去,让她握住,要她指引。就是骤然的一个刹那,他探了进去。   如此,他闯进了她的生命的入口。      虞连翘蹙着眉,手指掐着他的臂。李想粗喘着气,停下来,问:“很痛吗?”   虞连翘点了点头,紧接着又摇头。   “我也痛。”他腾了手触抚她的脸:“可是我想要你。想得要死。你相信我,我们会很好,会很快乐。”   他又吻她,她微笑起来。   他的女孩,在他身下,含着泪微笑,犹如一朵美丽而圣洁的白莲。      李想起起伏伏地摆动,鲁莽地在她身体里闯荡,没有任何技巧可言,只是呼应着胸臆间要啸出的嘹亮号音。   很快,他便吼出了声,快意的浪潮汹涌奔来。   李想在那浪的顶端高高地悬着,许久许久,海面才平复了宁静。      他怕压着她,便要翻身下来。   可虞连翘却缠住他,央求道:“你别走。再抱我一会儿,好不好?”   李想便不动,拥着她,许诺说:“好,好,我不走。”   她哭了,脸搁在他的颈弯,温热的泪流下来,与他的汗混在一起。      李想只是紧紧地抱住她,他还在她的体内,是这样实实在在的肉身与肉身的牵连。   他已经进到了她的生命里,这一生,谁也不可能将他与她割裂开了。      这念头深深地击中了李想的心,他难以自己,感叹便冲口而出:“俏俏,我爱你。”  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问:“你爱我吗?”   虞连翘在他肩上连连地点头,嘴里呜呜地应着,泣不成声。      她越哭越悲伤,想起所有的耻辱与苦楚。   那些一日日堆积起来的委屈,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。   这个世界如此冷漠,只有在真正疼惜你的人面前,你的委屈才有了意义。      虞连翘痛哭出声,她将头埋在这个年轻坚实的胸膛上,放开了心怀地哭着。哀彻的哭声和泪水不停,不停地冲刷着她心上那早已不可负荷的耻辱与苦楚。   李想任由她哭,手掌抚着她细瘦的肩骨,温柔地叫她:“小傻。”      这样撕心裂肺地哭,到后来,虞连翘就咳嗽起来了。   李想说:“我去给你拿水。”问她:“那出来喽?”   她红了脸,躲开不看他。李想乐得哈哈大笑,跳下床去。      一口凉水顺喉而入,虞连翘的情绪也跟着安定了下来。   要到这时她才感觉到两腿间有滑腻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。虞连翘心跟着惊跳起来,眼睛找到他,便又缓下来。   李想取了床头矮柜上的纸巾,正要俯下身,虞连翘慌忙按住他,说:“我自己来。”   李想却坚持,拿开她的手,笑道:“不要。我做的事,当然我负责啊。”   他便跪下来,跪在她的身前,细细地替她擦拭。      从今而后,还会有许多许多次,他将变得圆熟,变得老道,但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笨拙的,短促的,丝毫不完美的第一次。   最为奇怪的是,在往后的岁月里,在反反复复的回忆里,这一次的遗憾要比其他一切的声色光电更能煽动起他的欲望。      而眼下,李想看着这个眼皮鼻尖哭得红通通,一张脸犹有涟涟泪痕的女孩,只觉得心里是无比的快活。       第15章      天完全黑了下来,雨却一点不见小。   时不时有闪电霹过半个天空,在窗上映出一道道扭曲的蓝光。闪电之后,毫无例外地是震天响的巨雷。      如此惊悚的夜晚,让李想联想起许许多多的恐怖电影来。他把刚拿上手的衬衣又扔到椅上,说:“算了,不走了,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这儿。”      虞连翘望着这电闪雷鸣的暗夜,心里也在发毛,但她想她还是可以一个人熬过去的,像以往一样。无论什么事,捱一捱,都能过去。她便劝他说:“还是回去吧。他们会担心的。”      李想却铁了心,从兜里翻出手机,摁了开机键。虞连翘还靠着床头,一条被单盖到肩膀,李想握着手机,顺势躺到她身边,几下间便已拨出了电话。      虞连翘对着他撇嘴笑了笑,这个人总是这样,起了什么主意就不肯改变。   固执,死心眼,虞连翘张着嘴默声地数落他,李想挑衅地看着她,猛然间整张脸凑了上去。他堵住她的嘴,得意地囔囔道:“这下看你还能说什么。”      “喂……”那边已经有老人的声音传来。虞连翘急忙将他推开,坐得远远地听他对着电话扯谎。   李想很耐心地说着善意的谎言,一一应付那头电话的担心和疑虑。      床就这么点大,离得再远,他也就在她身侧。虞连翘低下头看他,细细地看。他是这样好,帅气,聪明,有大志。这样好的男孩却一心喜欢她,她相信他是真的喜欢她。      这样看着,心底不禁泛起稠稠的柔情来,虞连翘的手便抚上他的发顶,指尖不由自主地留在了那撮硬币大小的白发上。      电话终于讲完,李想合上了手机,一下子捉住她,问道:“好玩吗,还是看起来很怪?”   虞连翘老实回答说:“是有一点怪。”她轻轻地又碰了一下,说:“一定很疼吧。”      “现在早就没感觉了。可那时候真是痛啊,都痛晕过去了。”李想挪着身体,靠近她,一边说:“这儿大概缝了七针。”又指着锁骨,道:“这儿骨头也断了,八字绑就绑了三个月。当然还摔了个脑震荡,好多天一吃东西就吐,躺在医院里,像条狗一样。      “孤零零的一条老狗。可你知道我爸妈当时是什么反应?我爸挥着手说——成年人做事要用大脑,要懂得用理智判断自己的行为,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,你做了的事,你就要去承担后果。真是,什么跟什么嘛。他是做老总做习惯了,对谁都像教训手下似的讲一堆的大道理。那天,他在医院里待了有十分钟,一段话就翻来覆去讲了十分钟。那些护士走进来,弄不清还以为是在开董事会呢。也难怪我妈会受不了。”      虞连翘问:“那你妈妈呢?”   李想忽地一笑:“我妈,她做的就更妙了。大概隔了快一个礼拜,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打电话来,劈头盖脸就问我这几天怎么不接她电话。她都不知道她儿子胳膊断了,脑袋都快摔成傻子了。”   他像在讲一个笑话似的,轻笑着。过一会儿问她:“干嘛这样看着我?”      虞连翘摇摇头,心里十分难受。有一种人,总是用笑,用自嘲,用无所谓的态度来掩盖他的脆弱和他受过的伤害。她知道,他正是这种人。      不知怎么的,虞连翘突然拉开了灯,然后撩起自己耳侧的头发,说:“你看,我也有很多的白头发。”   李想凑近看,果然在贴着头皮的地方有十来根细细的银丝,平日被外面的头发盖住看不到,这样一撩开便看得清清楚楚,而且数量越显越多。李想手指拈出一根,用力一拔,迎着灯光便见到确确切切的一根通体银白的发线。      虞连翘接过来,一圈一圈地缠到手指上。李想问:“怎么长的?天生的么?”   “不是,发愁呗,愁出来的。以前我还以为电视剧里演的那些一夜白头太夸张,是骗人的。直到有一天我自己长了这么些,才知道,是真有这样的事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我奶奶没有和我说她今天是要去哪里。但我猜得到,她是想坐车去曲城的清真寺找阿訇念经。今天是我爸的忌日。”      她把头发撩到一边,也躺下来,眼睛空茫茫地不知望向何处。稍后,便以渐低渐缓的声音说了起来:“我读初二的时候,我哥死了。他出事之后,我爸就一直闷声不吭,那时候店里的生意已经不太好了,像他这样的中医师都去卫生所上班,他也不去。每天就那样皱着眉头,坐在门口一支接一支地吸烟,谁也不搭理,我妈也不好劝他什么。因为我哥不是她亲生的。      “没过多久,他就病了,刚开始是咳嗽,发烧,他自己开了几贴药,吃了好一些,过一阵子,又是发烧咳嗽。我妈让他去医院看看,他还发了很大的脾气。真的,那次我吓坏了,从小到大没见他这么生气过。他摔了很多东西,指着我妈骂说:‘你是不是也嫌我没本事!’      “后来,他就越来越瘦,身上老是这儿痛那儿痛,起先他都是忍着不说的,忍不住的时候就发脾气。那次是我去叫他吃饭,他说就来就来,结果刚一站起来,整个人就栽到地上去了。我妈叫了邻居一起把他背到了医院去,从区医院又转到市医院,做了很多检查化验,医生说是肺癌晚期。      “你都不能想象,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,一倒下就完全不行了。   然后,钱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,刚拿到一笔,一下子又没了。我去给他排队划价买过药,指甲盖一样大的一颗药,五百五十块,一天吃一颗。可是就这么贵的药,吃下去也是不管用。我到医院送饭,每次他都让我走近一点,他就这样按着胸口,很累很累地喘着气:‘俏俏,你在哪儿呢?你再过来一点。’他眼睛已经坏了,总是看不清。      “我和我妈还要瞒着我奶奶。我妈跑去亲戚家借钱,因为我哥的事,她已经借了一圈,现在又要借,亲戚家,邻居家,有关系的人都被她跑遍了,后来一条街上的熟人好多见了她就躲。那时候,我就想,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像她一样低三下四地去求人。我也不要她再那样去求人。      “那晚上,我去看我爸,一直想着不要哭,不要哭,要让他高兴一点,可是怎么都忍不住。我在心里发誓要让他们过好日子,再也不受别人的气,可是发誓有什么用,我什么都做不了,我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情,哪怕是一点点。”      虞连翘用手盖住眼睛,长长地叹气。   李想从未受过没钱的罪,他也从未有过至亲离世的经历,对她所讲的全部,他都没有过切身的感受。他想不出话来安慰他的小可怜,甚至不确定她需不需要一句安慰的话。所以,他只能默默无言地把她抱进自己的怀里来。      “我爸这人……”虞连翘很想对李想说一说自己的父亲,起了头,却一时语滞,因为不知道要如何说。人死之后,一生盖棺定论,可是虞连翘觉得她父亲是无法评价的。      他活着的时候,她没有留心。于是,在他死后,她的心里便留下了满满的迷惑,也许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为她开解这些迷惑。      这样停了一停,虞连翘又接起话道:“以前我常常听到别人说他古怪,有时候连我妈也会这样讲。我想是因为他话少吧,对自己的事从不多向人解释。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哥的亲生母亲是什么人。很奇怪吧?      “十六岁的时候,他插队到内蒙,这一片的人都想着办法留下来,留不下来的也选一个离家近些的地方,就他去了内蒙。再回来的时候,已经二十五岁了,行李就小小的一袋,手里却抱着一个小孩。我奶奶说,那时候我哥才八个月大。我爸只对她说这是他儿子,其他的,就什么也没说了。他一直到死都没有说过。”      虞连翘忽然展眉微笑了一下,说:“他就是那种心里能真正藏得住事的人。他很少发牢骚,也几乎没听过他抱怨。”      之后,虞连翘又轻轻地叹息道:“可惜,他不是会做生意的人,开店营生不是和他。东西卖得稍微贵一点,赚别人稍微多了一点,他就会不好意思,觉得对不住人。老实,太有原则,不会钻营,所以他一辈子也不得志。”      这样的男人在世人眼里或许是很窝囊的,一生济济无名,到死还穷困潦倒,可李想听着虞连翘的讲述,心里却觉得这男人可称得上是个硬汉。他将这想法告诉了虞连翘。      虞连翘闭上眼,说:“应该是吧。他心要是不够强硬,也做不出来那样的事。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?”   李想问:“不是病死的吗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不是。他是自己拔了管子,走安全梯,从四楼走到九楼,爬上天台的围栏,然后,跳下去的……      “你知道吗?他死的前一天晚上,我还去医院陪他。我切了榴莲,用勺子挖了喂他。他们都说榴莲对他的病好。我们就买了。那么臭,还卖那么贵。那天他就吃了几口,然后怎么都不肯再吃了。他躺着,我就坐在他床边看书。他突然抓着我的手,说:‘我运气真差。’我叫他,他放开了问我:‘俏俏,你怎么还没走?’他又很安静地躺在那儿,不像其他床的人在那里哎呦哎呦地喊痛。他说,呼伦贝尔的日出真美,他还想再看一次。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      “也许跳下去之前,他还在那里坐了一阵,坐着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日出……      “那个白天,我还在考试,是中考的最后一天。等我考完,再到医院时,地上已经连血都没了,只有水冲过留下的一大片湿印子。”       第16章      虞连翘讲得时断时续,但声音一直平缓,因而显得很悠远。仿佛在怀念着那早已逝去的人,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。      李想低头看她,她的脸上有浓重的悲伤。蒙在这悲伤外面的是另一种凄楚的美,他心被揪了一下,便张开臂膀搂紧了她。      虞连翘没有再落泪,只是安静地伏在他身上。   李想温柔地吻她,这一次他已经不再那么急切。他想让她忘记伤心的事,他想让他的女孩快乐起来。      李想的手指轻轻地刮过她的皮肤,轻轻地碰触她的□。   他觉得不可思议,她的身体是那样瘦,是薄薄的一片,可是她的胸却圆润而饱满。他张了嘴唇吻住顶端那玫瑰色的花蕊,脸紧紧地贴近它们,柔软,温暖,是他渴望已久的。      那一刻李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离乡漂泊的浪子,历尽了艰难,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。   虞连翘的身体还带着前一次余留的湿润,于是,他很顺利地就进去了。李想缓缓地动着,凭着本能的悟性,努力地去取悦她。虞连翘头垂在他的肩上,喉间不断地漫溢出碎碎的呻吟,不是痛楚,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。      这个初历情事的男孩很想将这一切做好。他为她的呻吟为她迷惘的表情所鼓舞,他想将这个过程再延长一点。可是情动已经不由控制。      李想握着她细软的腰肢,猛烈地冲上去,一下再一下。人世犹如一片漠漠荒野,他带着她奔驰,一路为她披荆斩棘,胸臆间的豪情澎湃而起。由是,他在她身体里爆发,这一段豪情便完完全全地埋到了她的体内。      两个人都还在喘息,李想深深地望到她的眼底,在她的瞳仁里,他能看见他自己。      而虞连翘呢?她也在他眼里看见她自己了吧?她还在激情未平的恍惚里。      李想侧过身,与她面对面地躺下。虞连翘的胸口有一个小小的红点,羊脂般洁白的皮肤上,嵌着这么一点鲜红,特别显眼。      李想手抚上去,问她:“是痣吗?”   虞连翘眯起眼:“不是吧。”      “我觉得是。”李想说:“朱砂痣不就是这样的嘛。”   虞连翘笑一笑,懒懒地也不与他争。      李想的拇指抹过去,鲜红会慢慢褪去,指头挪开,又是完好的一点朱砂。他的手指就这样抹过来抹过去,像在玩一个极有趣的游戏。      过了一会,李想的手抹到了另外一处。是与她的胸齐平的手臂内侧,那上面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。他的手指便抚在那疤痕凸起的小肉上。      李想徐徐摩挲着,问她:“怎么会伤到这儿的?”磕磕碰碰,就算人再调皮,也不太会割到内侧。      虞连翘抬起手臂,自己端详了一下,说:“是去年五一节的时候,你记得不?长假后第一天上课,我迟到,被骂了一通,在教室门口站了半节课。这就是那天早上弄的。”      “我想起来了。”李想说:“是不是那天好多人迟到,你又到的最晚?所以没办法,他就只好找你杀鸡儆猴。小傻,谁让你是惯犯呢,老是迟到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可是那天不一样。那天早上,我妈走掉了——我还没和你讲过我妈吧?你看过那张照片,我比较像我爸,不太像她,对不对?”      李想回想一下,说是的呢。   虞连翘与他脸对着脸地躺着,然后,她把那从不对人说起的事自心底翻捡了出来。      开始时,虞连翘还有一点点的犹豫,所以,自己先微笑了一下说:“其实也没什么。”这样平抑过后,她心里略略放了开来,好像真的没什么,她大可以向他吐露一切。      于是,虞连翘说:“我爸过世后,我妈跟别的男人好了……那男的比我妈年轻,有老婆,还有个儿子,八九岁的样子。我不知道我妈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,反正,是春节那会儿被发现的……那时我爸过世才半年呢。      “正月里,那男人的老婆找到我家,问我妈拿了他老公多少钱,说着就吵起来了,又哭又闹,一街的邻居都围了过来看热闹。那女的要我妈当着人发誓跟她老公断掉,不会再去找他缠他。我妈是外地人,本地话说都说不溜,更不别提吵架了,整个过程里,她任着人在那儿戳着她的鼻子骂。她真是傻,被骂完还老老实实地咒了誓。      “那女人骂完走了后,我妈趴在墙上哭,哭了很久,没人上去劝她,也没人理她。我奶奶气得不行,后来就天天跟她怄。当然,还有我,我也在怪她。      “你不知道外面的话传得有多难听。      “她明明是发了誓的,可是过了几个月还是和那男的搅到了一块。这次他老婆就没那么容易罢休了,她到我妈厂里闹,拉着儿子来我家闹。我回家,就被堵在家门口的她和她儿子凶狠狠的眼睛盯着,我出门,背后就是数不清的指指点点。      “五一放假那几天,我就躲在楼上,她也在家里,谁都不敢开门。家里就这么点大,来来去去,她很想跟我说话,但我怎么也不理她。我能觉察到她心里大概有了什么决定,只是她一直没提出来。      “那个早上,她起得很早,比我还早,我睁开眼看见她在那里收拾行李袋,拉上拉链,掂一掂,提起来就要往外走。我叫住她,问她是要去干嘛?她把袋子搁在桌上,看着我,说:‘我要走了’。我问她去哪里,她说:‘不知道,先出去再说吧。’      我才明白她是要离开这里。我很生气,她怎么可以走呢?闹了这么大的事,她就这样走掉?她却问我:‘我怎么还能待在这里?’我不知道自己是气急了还是气慌了,就上去拉着她不让她走。可是怎拉都拉不住,桌上那块玻璃破了一个角,我手重重地扯过去,扯出了一道口子。      她就这样乘机走掉了。我喊痛,血咕噜咕噜冒出来,顺着手臂流下来,流了我一手,可她还是走了。她说:‘我知道你会怪我,会怨我,可是我没有办法了。也许以后,以后你有一天你会明白我。’她怎么可以这样自私?她走掉了我怎么办?那时候我真是恨透她了!”      虞连翘还沉浸在那愤怒而无助的情绪里,不断地咬牙。李想唤她,一声两声唤她回神,她的胸口起起伏伏,还是想不通:“你说,她怎么就忍不住呢?被那样羞辱过的,她难道忘了?到最后,走的还不是只有她一个人,那个泼了她一身脏水的男人还不是照样过他的生活,老婆孩子合家欢乐。”      被她这么一问,李想倒想起他父母来。他妈妈有情人时,公司里明的暗的多少讽刺,而他爸和他那秘书搞在一起,从来就没人夹枪带棒地说过什么,好像是极正常的事,无可厚非。呵,社会的道德法则总是容易宽恕男人,而对女人特别的苛刻。      照片里的女人年轻,有些艳丽。李想猜丈夫过世那年,她应该还不到四十。他便说:“她大概觉得生活太难吧。”      “可能是吧,那个时候,糟糕又混乱,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。”虞连翘深深地吸着气,冷静下来,说:“我知道,她走也是迫不得已的。”      她慢慢地揣度和解释着,在她母亲身上发生的这场不合时宜的婚外情。是有一些无奈的,更多的是人心里面的软弱。在十七八岁的李想和虞连翘来看,成人世界是这样暧昧不明,不纯粹。彼时,他和她都还不太知晓岁月的磨人处,寂寞它会咬魂噬骨。       第17章      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少,老房子的隔墙间人声渐渐歇落。唯有一户人家的电视里还在悠悠地唱着《康熙王朝》的片头曲:“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,放马爱的中原爱的北国和江南,面对冰刀雪剑风雨多情的陪伴,珍惜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……”      明明有歌,还有雨水的滴滴答答,李想却觉得这夜真静。好像很久没这样的安静过了。他捏一捏她的手说:“饿了。”      虞连翘微笑应说:“我也饿。你想吃什么?我去做。”      李想还真的开了要求:“米饭,青菜,唔——这样就好。”      虞连翘爬起来,背对着他,套上睡裙。转过来时,就见他手拄着头,在望她。虞连翘躲他的眼,嗔道:“别玩了。你起来去冲个澡吧。”      卫生间很小,花洒挂在墙角钉的一根铁丝上。虞连翘站在门外,告诉他水阀要怎么控制冷热,她脸上表情有些不好意思,说:“这东西不大灵了。”      门被她带上,李想听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路地轻了下去。      他拧开水龙头,关上,再拧一次,煤气点燃器还是响几声就停下,再无动静了。李想身上汗津津的燥热,便索性冲起凉水来。他一样一样地用她用过的东西,她的啤酒洗发露,她的檀香皂。这样闭着眼站在水柱下冲泡沫时,他便闻到了某种属于童年的气味。      洗过澡,李想慢慢地转下楼。远远看见她的背影,站在灶台前。      他走近去,就见她摁着半个卷心菜,一刀一刀地切着,切好了放在一个大盘子里。香菇放在热水里浸泡着,她细细地在手指间搓一搓,挤去水,放到砧板上切了碎块。锅里的油已经热了,她把切好的菜倒下去,刺啦地一声响。      李想从她身后钻出来,说:“架势还不赖。”      虞连翘脸转向他,笑道:“花架子,也就蒙蒙你,等下你吃过就知道好不好了。”她往锅里撒盐,加黄酒,黄酒一浇下去,蒸气便熏上来,极香。      虞连翘深吸着气,接着便捧起那黄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。喝过后,她冲他吐一吐舌头。      “其实我们是不能喝酒的。只是大家都不守规矩。”她呵呵地笑着说,“小时候我跟着隔壁的一个哥哥玩。他喝酒,也骗我喝,说是可乐,这么喝着喝着,就觉得酒很有滋味。”      她像小女孩一样地笑着,李想揉她的头说:“就你傻,这都能让人骗了去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那是因为我相信他呀。——喏,把那个盘子递给我。”她把菜盛到盘子里,说:      “没青菜,你将就一下。我再做一个汤,然后,我们就可以吃了。”      电饭锅的按钮已经跳上来,冒出的热气里带着米饭的香味。虞连翘指着矮桌边的小板凳让他坐过去,别站在边上碍手碍脚的。      李想听话地坐下来,他再看她就是仰望的角度。她端着碗用筷子搅鸡蛋,油热了,蛋液倒下去,滋滋地开始煎。      他拄着下巴,看她在眼前忙碌。心里忽然起了一种错觉,好像她是他的小妻子。      人人都说男人玩心重,难定性。可那个时候,他心里确确凿凿想的是——这个人,他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。      这个念头冒上脑海,两秒钟后,李想反应过来,心跳便被惊得停顿了一下。      十八岁的他哪里会想过成家结婚妻子一类的事情。那都是太久太久以后的事。他看不到那么远,他想的只是,世界那么大,他有勃勃的野心,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,他还什么都未曾成就。      就这样,李想突然站起来,走过去,从背后环住她。他揽着她的腰,她的人便全都在他怀里。      虞连翘拍他:“喂,你干嘛?别捣乱呀!”他也不理,手臂收得更紧,把她箍住了。要这样实实在在的接触,拥抱,他突突跳动的神经才安定下来。怎样,现在就说一辈子,怕什么?他便在她的耳边,叫了声“老婆。”      “你无不无聊!肉不肉麻啊!”虞连翘并不知道李想都想了些什么,她耳根红了,便使劲地推他。李想顺势松开了手,自己哂笑道:“是挺肉麻的。”      她没再赶他,李想便也不走,就站在她身后,脑袋从她肩头探出去看了看,问:“不是说做汤吗?怎么煎起鸡蛋来了?”      虞连翘轻笑道:“不懂吧?是汤没错。——其实呢,我会做的菜就这么几样。以前家里做饭都是我妈,用不着我,我妈走后,就是我奶奶做了。有时候她身上不好,我就做这个汤凑两顿。又简单又好吃,你别不信。我有独门秘笈。”      李想一声“哦”拖得老长,取笑她的那点小得意。她往锅里淋了许多的黄酒。李想看得目瞪口呆:“我们喝汤还是喝酒?”      “这汤就叫酒蛋啊,秘诀之一就是酒要多。”虞连翘加了水,又把白菜帮子掰成一节一节的放进去。      看见他摇头,虞连翘便又笑道:“刚跟你说过的呀,我就是喜欢酒的味道。”她手里掰着菜,想起什么事,忽然愣了愣神。菜已都入了锅,她拍拍手道:“行了,让它煮一煮吧。”      李想看了看她问:“你在发什么呆呢?”      “呃没什么……”接着,虞连翘又重复了一遍,“没什么。”      李想也没再问,只是拿眼睛瞅着她脸上的神情。      虞连翘轻轻地吁了口气,好像一个武士刚穿上铠甲,又解了下来,心里想的是,罢了罢了。      于是,她又开了口:“是去年暑假嘛。你知道的……”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,这声音比她的话要利落多了。      虞连翘顿了顿,继续说:“刚放假那会儿,我找隔壁的燕秋姐,问她能不能给我找点事情做。然后,你知道的——我去新街口大排档卖啤酒了。我跑得勤,还花了点心思记人名,又不怕喝酒,第一个月就卖了很多。我心里又高兴又得意,想着这不挺容易的嘛……”      那样乱哄哄的夜市,穿梭其间的啤酒女郎每一个都很年轻。而在所有的青春身影里,她是最朴素的。她没有化妆,偶尔借别人的口红擦上一点,也不太穿靴子,一双平底帆布鞋,走起来要比别人快,有客人劝她喝酒,她会很礼貌地拒绝,遇到推不掉的,也就大大方方地喝了。      一个月,两个月一切都相安无事。底薪保住了,还得了提成。十六岁的女孩,人生里第一次自食其力,如此顺利,虞连翘在庆幸之余,心里萌生了些许的自豪,或说是自信——没问题,虽然境况这样糟,但她觉得她是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挺过去的。      那时候暑假就快结束了,每次换上工作服,她都冒着昂扬的斗志,心里筹算着,上学了肯定没时间做这个的,得再找点什么事做才行。      就在她快要脱身时,事情急转直下。怎么会变成那样呢?      虞连翘手摁在锅盖的圆揿顶上,像在问自己一样的喃喃:“怎么会呢?”      那个夜晚来临时,她没觉察出一丝的异样,见到那桌上的两个男人时,她也没觉察到一丝的危险。      虞连翘已经忘记他们的长相了,也许本来就没太注意过,也许是记得的,但她又强迫自己去忘掉。      她只记得那两个人很爽快地要了她的酒。在她帮他们开瓶时,其中一个问她,是不是认识王辰,以前是不是常跟在他身边。起先虞连翘是没有承认,后来他们言之凿凿,她就点头了,说王辰是她哥哥。      那两个人好像吃了一惊,之后就拉住她不放,在那里你一桩我一桩地数着王辰闹出来的事。说到最后一桩时,态度就变了。那恶狠狠的模样让虞连翘心头冷冷一凛。稍后,其中一个拍着另一个人的肩说:“好了好了,别吓着人家小姑娘了。”说完对她咧嘴笑,指着他手边的酒瓶说,“小妹妹,不逗你了,跟我们喝上一瓶,就让你走。”      虞连翘推了几句,最后还是喝了。等到她知道自己着了道,已经太晚了。      那小旅馆房间的霉味,那种头被撬开,身体被撕裂,那每一处的痛,还有那暴烈阳光下,被彻底踩瘪的希望,刚刚发芽的希望,一夕间成了另一滩烂泥。      希望的幻灭是很容易的,绝望的弥生也是很容易的。难的是这之后的事情。      她的身体和意志都支离破碎,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很久,走到了那座桥上。走了这么久,她终于找到一个去路,一个容易的去路。可到最后关头,却被李想拦下了。      虞连翘说一句断一句,她在脑子里默想了许多,但说出口的,却不知有多少。      反正,他是一直没出声。只从后头伸手过来关了煤气。      虞连翘抿了抿嘴,转过脸对他说:“我奶奶不知道。要是她知道了,我估计还得再死一次。”   “别说了。”李想掩住她的嘴。      “你不要再想它,忘掉,全部都忘掉。从现在起,你只记得我,好不好?”他在她耳旁低声地说着。他很想许下一个诺言之类的东西。但他并不知道要怎么说。只是有个决心,是他拦下她的,他要照顾她,保护她,不让她受苦,不让她受委屈。      汤煮得只剩一半,还是盛了出来,虞连翘尝了尝,有些咸了。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矮桌前,她给他打了一大碗米饭,自己却只舀了小小一勺,吃完了,便托着腮,看他狼吞虎咽。看一会,她站了起来,说:“你吃完后,随便收一收,搁着等我明天再洗。”      虞连翘又去洗了澡,当她从浴室出来时,楼下的灯已经熄了。她的小卧室里,李想靠在床头,在手里调试着一个黑砖块般的收音机。她家没有电视,他将转轮慢慢旋过去,调着频道。      已经午夜十二点,收音机滴滴滴地报了时。虞连翘走过去,躺到床的另一侧,说:“这个频道要播鬼故事了,你听吗?”李想啪地关掉机器,躺下去将她搂了近来。      她很顺从地,然后又很主动地抱住他,柔软的手指在他的肩上抚摸,李想有些讶异她突如其来的热情。      虞连翘慢慢抬起身,说:“让我看看你。”她就着灯光看他,手一点点地拂掠过他的皮肤和肌肉。李想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挪移着,身体犹如火烧火燎般热起来,却听她说:“你不是要我只记得你吗?我得好好看一看。”      他又与她厮磨,慢慢的久久的。   这个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亮也不曾停过。       第18章      意识非常疲惫,但又非常清醒,虞连翘以为自己是不可能睡着的。   可是墙上的挂钟时针明明指在十二点上。      她不相信,便又望了一眼,的的确确是十二点,这只钟用了好些年,但一直是很准的。秒针走了一格,又一格,嚓嚓地响着。      在嚓嚓走动的钟声里,她也听到了他的呼吸声。      李想睡得很熟,两道浓眉舒展开,唇角微微地上翘,手里还揪着她的一缕头发。虞连翘慢慢地掰开他的手指,刚把自己的头发拿出来,他却整个人拱过来,拱到她身上。      这么高大的人,这么宽厚的手掌揽住她,却像个孩子一样。说他像孩子,可他又那么狂野,力气那么大。      虞连翘心里这样一想,醒来时压着她的那团不明所以的担忧和害怕,一下子淡开去了。      她悄悄起身去洗漱,换好衣服,再回到房间来。在床前站了一会,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叫醒他。      屋里光线已是透亮,虞连翘轻声走过去,卷起窗帘,打开了窗,探出身子把窗扇固定住。      云散了,一夜的豪雨落到现在只剩下几颗小小的雨点。带着暑气的热风,当窗吹进来。      “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?”   虞连翘听到他的声音,转过身来,只见他细眯着眼,脸上是刚睡醒的迷糊。      “哪里还早!都中午了。”虞连翘没走近,还是站在窗口那儿。   她隔了一室渐晴的天光看他,当然他也在看她。      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,毫无疑问,他们俩都不可能忘记,它会是他们生命经历里最深刻的一笔记忆。只是,此刻一回想,那在两个人心里留下的震颤就已经很不一样了。对李想来说,这个夜晚是激情,而对虞连翘来说,这个夜晚是告解。      但激情也罢,告解也罢,这样一夜可以让人沉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,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桩桩现实里的事。      李想穿好衣服,手机刚摁了开机,短讯台就发来了短信,提示有四个未接电话。他看一眼,也不甚在意。在卫生间洗漱时,手机又响起,还是这个号码。      虞连翘在整理房间,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讲着电话,也不知道是谁。过了片刻,李想走过来倚在门上,她正低着头用湿布擦着竹席子。      李想问:“要我帮忙吗?”听她说不用,他便站着,等了等说:“你怎么不问我是谁打来的?”   虞连翘笑着依言问:“谁打来的?”      她问了,李想倒愣了一愣,“是金菁,你昨天丢在走廊的包,还有我的东西,都在她那里。”   虞连翘“哦”地应了一声,想起昨天的事,不无担忧地说:“害你考砸了。会不会有事?”      李想说:“又不是高考,有什么要紧的。不过,你怎么办?你奶奶这样,你哪有时间照顾她?”   “等会儿我再打电话给我姑姑,问问她看吧。”虞连翘早就想过这事情了,当然,让她烦恼的并不止这么一件。      房间收拾妥当,虞连翘简单地煮了点东西,两人吃过,便打着伞出门了。走到路口,李想叫了一辆计程车。开到医院门口,虞连翘下车,他扶着车门,说:“你先过去,我到金菁那儿把我们的东西拿回来,马上就过来的,你等我。”      虞连翘微笑着说:“没关系,你慢慢来,我一个人可以的。”      车开走后,她转身进了医院,穿过花坛回环的石子径,往住院部走去。这条路虞连翘曾是很熟的。      她在边角一排空的长椅上坐下。监护室外的这个大房间里,已经坐着成群的病人家属。和她一样,大家都在等。等着时间到可以进去探视,等着护士送账单出来,然后等着将钱交出去。这情形虞连翘也是很熟悉的。      处身在如此的气氛里,她不由地喘了口气,接着便起身走开了。楼梯转角安有公共电话,虞连翘在那里给在济南做小礼品批发生意的姑姑打了个电话。她把银行帐号报了过去,但心里是很清楚的,她姑姑的状况也不好。而且可以肯定的是,这暑假的两个多月势必要她一个人顶过去的。   所以讲完这一通电话,她的心情依旧没有宽慰多少。      监护室外的这个房间里,有太多的无奈和残酷日日轮番上演。虞连翘走回来,双臂抱着腿坐在椅子上。在她身旁时不时有人长吁短叹,有人对着邻座倾诉。而虞连翘如若未闻,只管抱着自己的膝头,沉思默想,甚或什么也不想。大概是有些麻木了,无能为力的局面不再让她感到痛心。   她心里依然难过,但为的是另外一些事。      房间里有嗡嗡的人声,白墙上有小孩子踢的污脚印。虞连翘一眼就看穿了自己。她这样镇定,可以摆出无所畏惧的样子,是因为知道李想会来,其实她只能这样坐等着他来。他能帮她多少,帮到什么地步?而且他越是鼎力相助,虞连翘便越是感觉沉重。      好似,她对他的感情被附加了许多别的东西,因为,她只能仰赖他。      呵,她刚刚还笑着对他说——“我一个人可以的。”多么违心!      还不到四点的时候,护士就送来了缴费单。虞连翘拿在手上,仔仔细细地看。旁边有人接着单子连连骂了两声“他妈的”;虞连翘仍在看,看了很久,直到李想过来,抽走了她捏在手上的那两页纸。      后来每一天的交费单,都是他拿走的。虞连翘没有开口请求过,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谢谢,她不知道他是怎样办到的,每一次,他也只是拍拍她的肩。      她奶奶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星期,那一星期里,李想几乎时时陪着她,他对家里又编了几次的谎,夜晚留下来和她一起住。      事实上那个时候,与其说是李想陪着她,不如说是他黏着她。虞连翘觉得,他就像一团炽烈的火,起先让她觉得温暖,渐渐地燃得太烈,就像要把她给燎烤干。      但是对这一切,她是不能抗拒的。      没过多久,她奶奶就出院回家了。手术算是很成功,恢复了一段时间,老太太已经能够行动了,只除了手会抖,走起路来右脚有些跛。      虞连翘是长舒了一口气,但李想就没那么高兴了。有老太太在,他便不能再去她家。李想举手做投降状:“我保证不动手动脚,也不行吗?”虞连翘委委婉婉地说:“还是不要吧。”      李想叹气,完全不能理解。虞连翘眼见他眉心又执拗地拧了起来,便说道:“李想,你为什么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?”      李想反问:“我怎么不为你着想了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如果你是女生,有个男生成天去你家,你家里人会怎么想?”      李想停了一晌说:“他们想他们的。又没做错,为什么要我们受约束。”      “可是……”虞连翘被他的话堵住了,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心里的负担,只说:“我做不到。我没法像你一样,不考虑别人的感受。”      李想直摇头,脸上是一副怒其不争的神色,过一会儿又叹道:“就这么见不得光啊?”   虞连翘想一想说:“至少等高考完,等我们进了大学吧。”      那时,高考的气氛已经弥散开了。暑假里有半个月的补习,虞连翘没去上,于是在高三一开始,她便乱了阵脚。李想倒是一改以往漫无所谓的态度,一板一眼地用功了起来。      虞连翘见他这样努力,自然是很高兴。她心里有些无法说清的预感,也许自己终将只能困守在这个小地方,但他,他是不同的。      学校在高三段的布告栏里钉了一个高考倒计时的牌子。牌子上的数字越翻越小,考最后一次模拟考已经是四月初。连着考了两天,也不知道那些老师是怎么改出卷子的,紧赶慢赶,生生赶在周六早上,把成绩公布了出来。      虞连翘差强人意,在文科班排了个中等的位置,李想出人意料地竟挤进了理科全段的前十,在自己班里排到了第三,惹得各科老师都不由刮目相看。      于是周六补完课,一贯严厉的班主任在校门口,撞见李想推着车正叫虞连翘坐上去时,居然什么话也没有,还挥了挥手说:“快回家去吧。”      李想快意极了,只差大笑三声。下坡时,他居然不刹车,两手放开了车把,反到后面来抓虞连翘的手。虞连翘惊呼两声,也由得他抓着,想他前两次考得也好,但始终都在十名之外徘徊,便笑着问:“这次得意了吧?”      “那当然。”果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,李想带着她骑得飞快。   虞连翘看路不对,忙问:“我们去哪儿?”   李想嘿嘿笑说:“去我家,就一会儿,好不好?就一会儿,等下我就送你回去。”      车停好后,他几乎是拽着她跑回家里的,一进门,他就一把将她抱了起来。虞连翘吓了一跳,李想按住她说:“别怕别怕,他们不在的。”他铺天盖地地吻下来,一边吻一边说:“你别躲我呀。”      虞连翘被他摁在墙上,身体感受到他手的热度,她仰着头,看着敞着的窗前那白纱帘子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,那风直直拂到自己身上,一阵的凉,他又来撩弄起一阵的热。      她渐渐有些吃不消,在这件事上,从一开始,虞连翘的感受就与李想很不同。她始终没法让自己像他一样的热衷,一样的投入。当然,她也不是在忍受,像忍受刑罚一般。她只是在接纳,接纳他给她的,她也给予,毫无保留地给予他向她要的。       第19章      那天这样折腾了一场后,李想拉着她躺倒在沙发上,手臂垫在她颈后圈住她,说: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。”      虞连翘默着声,隔了一会说:“你也就是想这事呗。”      “那还不是因为你。”李想拍拍她的手,笑着说:“渴。”      虞连翘在外侧,一起身拿了杯子正要去倒水,却听李想又说:“不要水,冰箱里有西瓜。”      她便进厨房切了半个西瓜捧出来,席地坐在他跟前。勺子在瓜上转了一圈,挖出中心最甜的那一块红瓤,舀着送到他嘴里。不知怎么形成的习惯,在日常的小事上,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扮演着一个类似他姐姐一般的角色,照顾他迁让着他。      李想就着她的手,一口一口地吃着,西瓜的汁液又甜又凉,风那么轻柔,这刻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的令他称心如意。李想嘴角不由地弯了上来,笑了笑:“说好了,我们一起报上海的学校。”      虞连翘一怔:“啊?还这么早,你连学校都想好了?”      李想说:“北京我肯定是不去的,不是说T大的建筑在国内很有优势嘛,我想考过去。”      虞连翘嗯了一声,说:“挺难的,取的分很高呢。”学校里已经发下一册往年高考招生的录取指南,她翻来翻去看过一遍。      李想也说:“就是难,不然我哪用得着这么拼命。”他手枕在脑后,又说:“本来是打算考了托福,申请去宾大,或者普瑞特也行,所以前两年书就读得很随便。”      虞连翘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问:“什么宾大?在哪里?”      李想回答说:“在费城啊,宾夕法尼亚大学,建筑系在世界就属它最好。”他掰着手指数给她听,梁思成、贝聿铭还有谁谁谁都是那儿毕业的,“还有康,我最喜欢的路易斯?康也是宾大读出来的,后来还在那儿教书,我给你看过他造的那个医学楼的照片没?”      李想说得很有兴味,那是他的梦想之地,在他原本的人生计划里,他是要在那里开始他的学徒生涯的。他曾是非常理性的人,按照早有的计划,他应该好好的复习考托福,准备材料,递交申请,有奖学金最好,没有也无所谓,反正他都是要去的。      但是现在他的计划已经全盘改变。这算是一种放弃吗?      虞连翘这时也问他:“你那么喜欢怎么又不去了?”      李想一笑说:“我要是去了,剩你一个人在这儿?你行吗?”      虞连翘突然找不出话来回应他,心底好多的感触纷纷杂杂,浪潮一般全都冲了上来。      在此之前,她从不知道李想有过出国的打算,自然也不知道他因为自己而改变了主意。      他的话,虞连翘听在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。他留下来与她一起,在他面前曾有更多更好的选择,但他却选了她。好像一个天平,她清晰地感受出自己的份量。这样一个取舍比“我爱你”,比其他种种甜蜜的话都要实在得多,也动人得多。      可不知怎么,在虞连翘心底,与欢喜同时而来的还有一阵强烈的怔忡不安。多么重大的一个决定,他就只用一句轻言笑语交待过去了,完完全全是李想的行事风格。他想清楚了吗?他为她牺牲了一个更好的前途,这正是虞连翘心里害怕的,她怀疑自己是否能担当得起。也许有一天,他会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。      想到这,虞连翘便问出了口:“李想,如果以后你后悔了怎么办?你会不会怪我?”她问的时候,手正用勺子尖把瓜瓤里的黑籽一颗颗地剔出来,埋着头,神情仔细极了。      李想听了,便摁她的头说:“傻瓜,哪儿那么多如果,再说有什么好后悔的。”在李想心里,这个决定并是一个牺牲,他只不过是感到了命运的莫测。见她默声不响,他又捏了捏她的后颈,说:“我们考不到同校,至少能待在一个地方,这不就好了嘛。”      虞连翘垂着头应说:“当然好啊,可是也得等考了才知道。”      在四月的熏风里,李想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讲着“以后我们要怎样怎样……以后我们会怎样怎样,”越讲心里便越兴奋,那段时间的气氛实在太过压抑,大概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番憧憬,好让自己继续振奋下去。      的确,高考不过是两月之后的事,大学生涯也只数月相隔了。      可是无论李想怎样描述,在虞连翘脑中,这几个月后的事情始终是非常的飘渺,不知着落。她没有李想那样明确的目标,也没有他那样强大的自信。      六月倏忽而至。那两天里,虞连翘随着人群茫茫然、惶惶然地进了考场,又出了考场。考完之后,如同魂魄被抽走了一般,糊里糊涂过了好一阵子。考得自然不算好,这个她心下了然,但会差到什么地步,却也不敢去想,到学校取志愿表的那天,周围人人都在估分,而她居然连再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。      虞连翘这般灰头土脸地懊丧着,李想怎样劝她都不管用。      每次见到,他便用指头点她耷拉着的脑袋:“我跟你讲,每次我想着我考得很好的时候,结果都是一般般的,我觉得考得很烂的,结果反而很好。所以啊,你现在难过也是白难过。”      虞连翘回说:“我跟你可不一样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哪里不一样,我还不知道你!你这人最喜欢把事情往坏里想了。以前哪次不是这样,要不要我跟你赌?”      虞连翘叹气说:“算了,反正我自己知道。”      李想手一摊,脸上挂上“被你打败了”的表情。这样的对话来来去去,到最后她总是说一句“我自己知道”。      而事实上,其间内情确实只有虞连翘自己最明了。她并不想在李想面前显露情绪上的低落和忧愁,她一点也不想与他谈起这个话题。那种压力和挫败是无处不在的,一重加一重,自己心上的,从他那里来的,他知道吗?      她曾那么地想要用这样一场考试去掌握自己的命运,为自己争得多一点的选择,然而到最后却是山穷水尽。她心里真恨啊。他的那些愿望也都要落空了,虞连翘深深觉得自己辜负了他。她要让他失望了。而原来,让别人失望的滋味比起自己一个人失望要难受上这么多。      后来成绩出来,李想的分数和全省排名比预想得还要好上许多,虞连翘则是堪堪悬在二本线上。李想的志愿填得毫无疑议,重点批次的通知书发送得最早。当他拆开那个装着录取信的EMS蓝色信封时,真可说得上得偿所愿。剩下的只是她去哪儿还不确定。他给她划出了好些学校,全在上海一带,想来随她怎么填,总归是离自己不远的。      因此,当他看到虞连翘的通知书时,着实惊愣住了。李想先是听她说的,虞连翘说了两次,他犹然不信,她只好将录取信递给他看。      “怎么会呢?我们没填霖大啊!”李想还是觉得不解,她报的那些学校专业,他明明都知道的。见虞连翘不作声,他猛然一醒,问她:“你改志愿了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是。”      李想问:“你怎么没告诉我?”      虞连翘支吾了好两声,想着要怎么回答他,眼见他脸色愈来愈差,只好坦白:“我一直想跟你说的。可是你那想法,我又不是不知道。”她问过他的,报霖大怎么样?可他回的是一句“大学还守在家门口念,有什么意思!”她当然知道他要独立,他要自由,可难道她就不想吗?可形势比人强,她又能如何。      李想冷笑着回她说:“是,是,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,你有什么必要和我说呢?”   正是台风过后的大雨天,他一说完就冲进雨里走掉了。      虞连翘抓起伞去追他,瓢泼的雨兜头淋下,地上的积水漫过脚踝,他走得那样快,完全没有理会她跟在后面。虞连翘脚下一个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坑洼里,整个人差一点要扑倒。险而又险地站稳了,才发现泥水已经溅了一身。   而雨幕里李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。       第20章      虞连翘站着缓了口气,才这么一下,水滴就从额间发际直垂下来。她伸手胡乱抹了抹,一时也想不清是继续往前走找他去,还是别管了先回家再说。犹豫间,正好看见路旁报亭的台面有部公共电话,橙红的机身很是显眼。她便走过去,拿起电话拨了李想的手机。      “嘟……嘟……”,一直响到尽头,响到机械麻木的女声提示无人接听。虞连翘一手举伞,一手摁数字键面,话筒夹在肩上,再拨了一通,这一次“嘟嘟”只响了两声就被掐断了。她把话筒握在手上,换雨伞夹在肩窝,又拨了一次,听到的是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”的提示音。      虞连翘无奈地苦笑一下,他就是这样的,只能顺毛摸,谁也不能逆他。      其实回想一下,和他一起的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,发生过的小吵小闹还真不知有多少。有时候的确是她惹出来的,有时候根本拿不准他为什么就生气了。他是怪人一个。      的确是怪,虞连翘心里想,因为他对别人从来不是这样的,即使玩笑开得再大,他也不会恼。她若看不过去,他还会安慰她,完全不受影响,一副“让他们说呗,跟我又不相干”的神气。      他曾有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论断。也不知是哪次,他们说起从小学到现在的朋友,虞连翘掰着手指和他数,她所有的朋友都是一段一段的,过后就散了。她笑一笑说:“大概是我人缘不好。”其实心里有些难过的,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。可李想却说:“傻瓜,那些不喜欢你的人,是因为不了解你,那些讨厌你的人,是因为嫉妒你。”见她嗤笑,他还正儿八经地加了句:“真的!”      这样一个内心防御体系极其彪悍的人,却总是对她使性子。有时候,虞连翘不由不想,他对她真是挺苛刻的。      到了晚上,她又出来打他的手机,还是一样的提示音——关机。虞连翘非常心虚,因为想着这次是真的伤到他了。可是她应该怎么做呢,如果从头再来,她还是会做样的选择。唉,反正还是错,反正都是于事无补。她开始和自己、和全世界怄气。      过了两天,风和雨都歇了,街上的积水也已退尽,太阳一出来,天又热了回来。      李想仍旧没来找她。虞连翘熬不住,便往他家里打了电话。是他家的老保姆接的,要到这时,虞连翘才知道李想被他爸妈叫去了,前天就坐飞机走了。老保姆把他在北京的电话报给了她,还重复确认了两遍。这串号码虞连翘记在自己手背上靠近虎口那一处,但她一直没有将它誊下来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,洗手做饭洗澡,不久它便消失了。      夜里,虞连翘躺在床上,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凉席上翘起来的竹篾片子。睡不着,她想起学校里谈恋爱的那些人,很多是兴冲冲地开始,然后又糊里糊涂地结束,真讲不清楚。那么自己和李想呢,这也许只是一场冷战,也许就是一个散场,她不知道。只是觉得,无论怎样都要由他来做这个决定。      高考过后的黄金暑假,日子过一天少一天。这期间虞连翘也找过好几件事情做,全都是燕秋介绍的。她很清楚燕秋这样照顾她是因为王辰的关系,虞连翘有时并不想接受,但最后还是接受了。她知道,她与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完全切断的。      因为做了这几份临时工,虞连翘攒下小小一笔钱,姑姑又正好在霖州,因此她想了很久的出行计划,终于能够实现。      八月二十日下午,虞连翘赶在火车售票点结束营业前买到了一张硬卧票。那时太阳已经不是太烈,她合了伞,伞柄挂在腕间,晃悠悠地往家走。      隔得老远就看见有一个人,侧身靠在她家檐廊的石柱上。她快步走近一点,没想到却是李想。   虞连翘吃惊问:“咦,你怎么在这?”      李想拽过她的胳膊反问:“你跑哪儿去了?等了你老半天。”      虞连翘悻悻地道歉:“对不起,我又不知道你会来。”她知道他是最讨厌等人的,而平时她是绝少让他等的。      李想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接受她的道歉,但仍冷着脸不说话,拉着她直往外走。      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到哪儿去,只是急匆匆地迈着步子。虞连翘被他拽着手腕,到后来只能碎步跑着才能跟上他。直到过了青磐街最后一道牌楼门洞,李想才停下来。      再往前就是河了,浅浅的一湾,水是浊的,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。岸边蔓草丛生,有蝇、有蚊还有蜻蜓在草间飞来飞去。      他放开她,双手插在兜里,就这么站着。站了好一会后,猛地开口说:“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先低头?”他转过脸看着她,很苦恼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。      虞连翘一连声地反驳:“哪有?哪有!”不知怎么的,情绪突然间就失控了,她语带哭腔地控诉道:“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!你一个都不接!这么多天你理都不理我!明明是你……”      这当口,她一下子忘了他们这次是为了什么吵架的,也忘了自己尚欠他一个解释。那压抑了好多天的情绪,种种惴惴不安,踌躇思量,全都揭开了。      李想被她这么一闹,反而笑起来:“都怪我?我还差点没被你给气死。”     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,其实心里对她擅改志愿的事早已谅解。      这两个星期里,李想不断地与人吵架,与人冷战。吵到没法吵下去,他只好把自己锁在房里,一个人抱着电脑玩。静下来时就会想起她。心里还是很气,觉得不可理喻。又很难过,因为自己说过的那么多话,她竟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。      直到有一回,在网上穷极无聊地点着新闻看时,李想忽然起了念头,把她原先报的那些学校和专业打进去查录取分数。从头至尾,一个不落地查,全都看遍后,却不由得他不震动。      竟是没有一个能行,如果她真的填了,那就只能被刷到第三批去了。就算她甘心撇开一个批次的差别,第三批一万五的学费也是让她很为难的。对自己来说当然不算什么,可她是总在钱的事上感到为难的。      李想真没想到城市地缘带来的分数落差居然会有这样大。那自己当初给她划了这些志愿岂不是很自私。他想了一遍,却也不愿承认,只能说是个性使然吧。他自己做事向来是不怕冒险的,总要搏上一搏,成便成,不成那也有不成的办法。可虞连翘明显不是这样的,他是知道的。虞连翘胆小、保守,事情还没碰上就开始在那儿做最坏的打算了。      当然,这些事情,李想也是慢慢理会过来。然而理解是一回事,释怀放下是另一回事,它需要更多的时间。      “好了,好了,我们算扯平了,行不行?”虞连翘的眼泪在眼窝里来回浮动,李想见她抬起手背去擦,便把声音放软下来。他把她搂到身前,说:“你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人,你好好和我说,什么事不行呢?”      虞连翘平静下来,怪道:“你给我机会了吗?”      李想说:“之前,你难道没有一个机会?”      虞连翘愣了一下,这真是她无法解释的事情。便只管低着头,小腿上被蚊子咬出了好几个包,她弓下身子轻轻地挠着。      她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东西是更深的,像是自尊,或者自卑,或说一个更内在的自我,这些是无法完全和另一个人吐露的。就好像一个人不可能真的能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看。   她不知道李想会不会有这样的感受。      李想见她垂头闷声不响的样子,便在她背后轻轻一拍说:“不用想啦,我要是真想跟你算旧账,我算得过来嘛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你不生气就好。”正微笑着,嘴里忽然“嘶”了一声,两脚跳着,可怜巴巴地望着他:“老大,我快被蚊子咬死了。”      刚才,他是气冲冲地拉了她来的,现在又急忙忙地拉着她离开了这个的小河岸。走了一小段,见有冷饮店,李想便带着她闪了进去。   在柜台点了饮料,两人走到最角落的一张小桌边坐下。      虞连翘问他:“你在北京怎样?待了这么多天,干什么呢?”   “还能怎样,就那样呗。”李想只应了她这么可有可无的一句。正好店员送来两人的饮料,他付了钱,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,才继续说:“他们两个为我大吵了一架,不过还是没我跟我爸闹得凶,要不是后来他耍狠把我的身份证和护照都给扣了,我早回来了。”      “好好的,你们干嘛又吵?”虞连翘端着自己那杯柳橙汁,让透着冰气的杯身贴在被蚊子咬出的大包上,好让它们不那么痒。   李想没搭腔,身体只往椅背上靠着,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杯子,还没融化掉的冰块碰着杯壁当当作响。      虞连翘说:“有些事嘴上应应他们不就行了,你不懂得迂回战术呀。老是硬碰硬,和他们吵,吵赢吵输心里都不好受,何必呢?”      以前李想接到他爸妈电话时,就一直是没好声气的,虞连翘每次听见也会这么说他一通。此时,李想却是摇头轻轻笑了笑,她是以为他又犯犟脾气呢,其实不是的——      那晚上,李想从机场出来即被他妈妈林芬芳接了回去。第二天睡醒起来,一出房门就看见他爸李剑华气定神闲地靠在客厅沙发上,手握着遥控器正在看凤凰资讯台的晨早播报,身上是白衫休闲裤,显然是刚打完高尔夫的模样。      李想一愣,别人家父母若不在一起是奇怪的,他爸妈却是在一起才奇怪。他心里还在纳闷,李剑华却关上电视,冷眼一瞥,一叠信用卡账单直摔到他脸上来。      李剑华要他解释这些钱是怎么回事,李想却不吭声。很显然,李想的火爆脾气遗传自他爸。李剑华的气很快就上来了,一大笔的信用卡账单是一桩,李想没按他们的意愿读经管专业另是一桩,到后来他撂下狠话说:“你翅膀硬了,什么事都自己做主了,有这本事,还用得着老子的钱嘛。”      林芬芳出来劝,这账单的事原本就是她一时不在意和李剑华说起的。从来在管教李想的事上,李剑华是唱红脸,她唱白脸,只是这次李剑华却是连她也牵连上了。他对着林芬芳冷笑道:“慈母多败儿,你还哪样都够不上慈母呢!你就使劲惯他吧!”战火燃开了,一发不可收拾。      这样的实情,李想是不愿意告诉她的。      虞连翘不满地看他:“你笑什么?”   李想淡淡然说:“咱别提这个了,行吧?这些郁闷事有什么好聊的。”跟着他站起来,抛了句“等我一下”,即往外走。      虞连翘以为他是去洗手间,可他却径直往柜台走,没过一会就回来了。他递了一瓶用得只剩小半的风油精到她手上:“喏,他们只有这个,试试,应该会管点用。”      虞连翘“噢”了一声,旋开盖子,捏着小瓶身先往手臂上抹,口中数着“一个、两个……”,然后弯下身体,继续涂腿上被咬出的包,弓着身抹到腿后背时便有些吃力。      李想见了只说:“脚伸过来。”他让她把腿搁在自己膝上,用指腹沾了风油精,一点一点地抹到她两腿红肿的皮肤上。      墙壁上的风扇正摆着头,时不时地一阵风吹到他们身上。虞连翘用手压着裙角,薄荷和樟脑的气味随着风飘散开来。他还低着头细细抹着,抹过的地方是一丝丝的清凉,虞连翘心中一动,忽然说:“你接下来有没有事,要不我们一起去吧?”      李想没明白,便问:“你说什么?一起去哪儿?”      虞连翘从小钱包里拿出火车票,递给他看。李想一抬眼,票上印的是八月二十一日中午十二点四十从霖州到西安的硬卧中铺。      他奇怪道:“你怎么想起去西安了?”   虞连翘收起车票,语气不大自然地说:“我妈在西安,之前她说了好几次,说想看看我——你去不去?”      李想正握着她的脚踝,听了一愣,很快便笑道:“去,当然去。”   其实,李想和虞连翘心里想的是一样的,他三十号就得去上海,她也要报到开学,能腻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多了。       第21章      既然定了一起走,虞连翘立时就催着李想去买票。李想抬腕看表,这时间售票点早下班了,要买只能去火车站。他靠着椅背,吹着风,浑身犯懒不想动,便说:“明天走时从车站买不是正好?”      虞连翘皱眉道:“到那时候,早就卖光了,哪来得及?”      李想笑她瞎紧张:“怎么会来不及,现在又不是过年过节。”      可虞连翘就是这种的人,一件事情没定,就总是在担心,怕出状况,怕有万一。“大少爷,火车不比你坐飞机,经济舱没了,还有商务舱空着给你。”她心里急,语气也就不大好。      不过李想倒没在意这个,他想的是自己在李剑华面前赌下的那番狠话。既然说了以后不靠他,自然也包括他的钱。少年人一时快意,谁都会经不住刺激,发下一两个誓来。李想对此并不感到懊悔,因为别人可以过活,自己没理由不行。      一气把饮料喝完,搁下杯子,他站起来说:“走吧。”      虞连翘被他拖着手走到街上,才闷闷地问:“去哪儿呀?”      “还能去哪儿?当然去车站买票啊。殿下您金口谕令,我长了几个胆子敢不听!”      虞连翘横了他一眼:“得了吧,我要是有你说的一半厉害,也不至于整天受你欺负。”      李想撞着她的肩,一脸坏笑:“我欺负你了?你说说,我都怎么欺负你的?”      两人在街口坐上公车,正好是晚高峰时段,路上大排长龙,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。好不容易挨到了售票大厅,却被告知卧铺的票已经卖光了。      虞连翘不相信,头从李想的胳膊边探出来说:“不可能呀,我下午买还有的,麻烦您再查一查。”      玻璃那面的售票小姐面无表情,嘴里吐出的两个字还是——“没了”。      虞连翘沮丧地转脸看李想:“怎么办?”李想拍拍她的脑袋,笑说:“傻瓜,卧铺没有,难道就不能坐硬座啊。”      他们坐的是K字开头的空调快车,从霖州到西安,一路要走二十多个小时。长程的硬座,谁坐都不会舒服。幸好车到信阳时,李想补到了一张卧铺,又和人说了不少好话,总算换到和她一个车厢。      他的铺位正好在虞连翘上面,只是被前一位乘客弄得乱糟糟的,虞连翘爬上去帮他整理。刚整好,李想也上来了。      虞连翘撑着困得快打架的眼皮,轻声喝他:“你别挡着我呀!你坐在这儿,我怎么下来?”      李想说:“你先别下来。咱们一块躺一会儿,好不好?”      虞连翘听了直摇头。      李想凑到她耳边说:“我就想抱抱你。真的,安安静静地躺着,什么也不做,什么也不想。”见虞连翘没像之前那样坚决反对,他就伸手去拉她。头一下她还有些不情愿,再拉一下,便也顺着他躺了下来。      火车上的铺位比学校宿舍的床铺还要窄,两个人只能侧着身体。上铺本来就比较隐蔽,她又躺在里面,别人其实不大容易看得到。      他这样温柔地拥着她,虞连翘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缩得很小很小,被很妥帖地保护着。      夜了,车厢里的灯已经熄灭。虞连翘闭上眼睛,耳边有他的呼吸,还有火车行在铁轨上的一声声哐当哐当,绵绵远远,永无止尽……      她突然很希望,这车能一直开下去,不要停,没有站点,他们可以永远不下来,一直往前走,往前。      半夜里,虞连翘模模糊糊地听到有广播播报的声音,便醒了过来。窗外是个站台,也没听清是哪儿。      她撑着头看外面,只这么稍稍一动,就听李想嘟囔:“几点了?”      虞连翘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看,表上显示二点十六分,“早着呢,继续睡吧。”      她原本只想着躺一下就好的,没想到窝着窝着就睡过去了。现在看他拧着眉头,肯定是被挤着睡得不爽。虞连翘蹑手蹑脚地起身,爬到自己的铺位上。再躺下来时,就睡不着了。      火车再次缓缓启动,一路向西。天是暗蓝暗蓝的,荒凉的郊野上偶尔闪现出一点豆子大黄光,孤零零的。虞连翘忍不住想起她妈妈——她会不会是一个人孤零零的?她们算起来有两年多没见了,零星打过几个电话,每次也说不上什么。明天到了见了她,不知道会怎样。虞连翘就这样在迷糊的半睡半醒间胡思乱想,临到下车前,更是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。      车到西安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。因为是终点站,下车的人多,过道上格外拥挤。人潮纷纷往出口涌去。      李想见虞连翘跟在身后有气无力地挪着脚步,便伸手说:“把包给我。”   “不用。”      “那就慢慢走好了。”李想拉着她往边上靠一些,让后面的人先走。他一握着她的手,就觉得不对劲,“怎么冰成这样?”再看她脸色也是白得吓人,紧张地问:“是不是哪儿不舒服?”      虞连翘摇头:“没什么……大概是忽冷忽热没适应,车上空调开那么大,外面又这么热。”   他们从地道走上来,出口处阳光刺眼。李想把两张票根递给检票员,推了推虞连翘说:“走啦!怎么傻呆呆的?”      虞连翘突然说:“我妈在那儿。”   李想吓一跳:“真的?”   虞连翘手往右前方一指,然后笑着挥了挥。      她挤出人群,直朝那边走去。第一眼见到妈妈时,虞连翘惊心不已——她变了那么多。每往前走一步,以往那种熟悉的感觉便逐渐逐渐地回来。可她还是有些尴尬,谁见到自己的妈妈会觉得尴尬呢?这种荒谬的感觉一起,虞连翘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,要说什么呢,手脚怎么放都不自然。      白娟远远看着女儿朝自己走来,小脸苍白,抿着嘴唇微微笑着。她哪里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,每次心慌紧张,手足无措,虞连翘就会这样笑,逞强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。白娟一阵心酸,迎上去搂过她的肩,半嗔半怜地说:“怎么这么瘦!”又探过身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圈,感喟道:“人长高了,就是太瘦。”      虞连翘傻傻地笑着。   李想见她那样子,估计是早把自己给忘了,只好主动开口:“阿姨,您好……”      他刚出声,虞连翘便叫起来:“啊呀!妈,这是李想,我……我同学,和我一起过来玩。”      白娟先是拍了拍她的手心说:“都这么大了,还咋咋呼呼的。”然后笑着对李想说:“俏俏这一路多亏你照顾了。”      “没有,没有,她很好。”话一说完,李想直咬舌头,这算哪门子回答,牛头不对马嘴。      白娟领着他们穿过广场,边走边问:“坐这么久的车,累不累?”      “晕乎乎的,现在脚都踏到地上了,人还感觉一晃一晃的。”虞连翘站不稳似地靠着妈妈的肩头说道。      “我看是饿晕了,早上到现在什么都不吃。”李想趁机数落她。      “这怎么成!”白娟赶紧叫了一辆出租车,说带他们回店里吃饭。李想自觉地坐到前面去,让她们母女靠在后座。车到时,他要付钱,却被白娟拦住,只好下来,殷勤地给她们开车门。      刚一进店,就听有人叫:“白姐,你怎么来了?刚刚他们还说你下午不来了呢。”      白娟笑说:“把女儿接回来了。”拉着虞连翘和李想在靠外的一张圆桌坐下来。      服务员一面斟茶一面呵呵笑着夸:“真漂亮。”      白娟很快地点了菜,交待说:“让老陈他们手脚快些,先上汤。”      虞连翘蒙头蒙脑地打量着店里的情形,五十来平米大的堂面,装修很简单但看上去挺洁净,零散有几桌客人正在用餐。      她对妈妈现在的生活一点也不了解,想问又怕一不小心扯出什么让她尴尬的事来。便低下头去翻菜单,李想在旁边扫了一眼,诧异道:“这间是粤菜馆呀?”      “是啊,做清真粤菜,老板是广东人。”白娟抿着茶,看了看女儿,继续说:“他跟我是朋友。年前我把模具厂的事给辞了,过替他管帐。冷天时生意很淡,现在天热了,应该会好些。”很显然,后面这些话是说给虞连翘听的,而虞连翘也听懂了。      菜一个个上来,味道不赖,李想连说好吃。白娟喜滋滋地给他们盛汤布菜,自己只动了几口。三个人一边吃着,一边商量着行程计划。李想刚提要找宾馆先放行李,白娟就说:“别费这个钱,包先放店里,晚上都跟我回家,不用担心住得下的。”      下午,她带着两人逛了钟楼、鼓楼,又去碑林草草看了一圈。回粤菜馆吃过晚饭,取行李,来到住处时,已经夜里八点多了。天色却是刚刚暗下来。      虞连翘和李想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从东边到了西边。随手一捋头发,尽是涩涩的尘沙。白娟说:“这儿就是风沙大,我刚来的时候在咸阳,那儿还要厉害,水都是苦的。”她没料到会多出一个李想来,幸好客房有一张单米的铁架床,便赶紧收拾好,安排他睡下。      等白娟洗完澡进房间时,虞连翘已经睡着了。      这一天对她们母女来说都不轻松。这么远的旅途,这么久的盼望,陌生的,熟悉的,变了的,没变的,许许多多说不清的滋味,像气泡一样从心底一个个冒上来,百感交集。连李想都觉得神经紧绷,除了第一次拜见“丈母娘”的那种紧张外,还有更重要的原因。虞连翘对他讲过她妈妈的事,在她们母女间有许多禁区,他必须得小心翼翼,不去触及。       第22章      第二天早上,虞连翘醒来,天已大亮。她迷瞪瞪地躺在床上,揉了揉眼,高压锅哧哧冒气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过来。      房子是两居室的旧式公寓,厨房与客厅连在一起。虞连翘走出房间,就看见妈妈正站在水槽前洗菜。      “起来了?”白娟不用转过身就知道是她在后面。      “嗯。”虞连翘踢踏着拖鞋走过去,站在她旁边,背靠着料理台四处张望。昨夜回来,又困又累,冲过澡就睡了,现在才有机会好好打量。房间里家具很少,因而倒不显拥挤。门口鞋架上放着男人的鞋子,玻璃茶几底下还有电动剃须刀。      虞连翘心里已经很明了,妈妈并不打算对她隐瞒什么。她只是奇怪,这男人怎么还不现身。      白娟一边把酱瓜从罐子里挑出来盛到碟子上,一边说:“今天没办法带你们去玩了,一会儿我就得去店里……他这两天有事去宝鸡了,店里没个人看着不行。”      “哦。”虞连翘应着,心里想,这算是解释吧。没见到更好,反正只要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行了。      她便说:“妈,你管自己忙,不用陪我们。你不是给了我一份地图嘛,我们就在市里转转,不会走丢的。要真有什么事,我就给你打电话。对了,我把李想的手机号码抄给你。”      虞连翘从包里找了笔,在便签簿上写下一串号码,然后撕下来放到茶几上。正要到卫生间去洗漱,耳后却突然传来“叮啷”的一声响。      “怎么了?”她转过身,却见妈妈愣愣的,手里拿着断成两截的玉镯。      白娟煮了绿豆粥,想着拍一只黄瓜凉拌做菜。她洗净,刮了皮,在砧板上切着瓜,玉镯磕在灶台上,发出一阵叮叮的响声。不曾想这么磕着,竟把它磕断了。      “没事,没事。早就裂了条缝在那儿,我想着早晚也是会断掉的。”她嘴里这么说着,却找了块布,把那两瓣碎玉包了起来,收进抽屉里。      虞连翘继续刷牙洗脸,可心里禁不住地回想起从前来。小时候自己最喜欢摸这镯子,好多好多年了,打从自己记事起,就见妈妈戴着。这镯子比自己年纪还大,那是他们结婚时,爸爸送的。   想到这儿,她探出头,低低地叫了声:“妈……”      白娟看着她,笑了笑,说:“人都不在了,东西在不在管什么用。”她虽然在笑,但那神情里有掩不住的黯然。      虞连翘接不下话,洗净了脸,便去敲李想的门:“大懒虫,大懒虫,还不起来?”      吃过早饭,他们一起坐公车出来。数站之后,白娟先下了车。李想和虞连翘继续一前一后地坐着,靠在车窗边,看着西安城的街景,自眼前一摇一晃地掠过。      那时候城墙刚修缮完,每个城门都设了自行车租车点。他俩也随着游客租了车,在城墙上绕了一圈。      头顶上阳光猛烈,但只要车走起来,清凉的风就会拂到身上。      李想骑出老远,见虞连翘没跟上,就又骑回来催她:“大姐,你能不能稍微快一点!”      虞连翘不搭理,管自己慢腾腾地踩着车。于是这一路就见李想来来回回地倒腾,到最后虞连翘忍不住乐了,笑道:“我怎么觉得我像在遛狗哇!”      李想作势要扑过来咬她,虞连翘哈哈笑着叫道:“旺财,不许乱咬人!”      到底是两人独处的时候轻松自在。李想对去哪儿根本没意见,一路都是虞连翘说了算。      在书院门步行街闲逛时,虞连翘看到每样东西都觉得有趣。那些剪纸、皮影、古币、碑帖拓本、小小的模制秦俑、泥制的彩绘生肖,她摸摸这个,看看那个,这一路逛得慢极了。      经过几次走散后,李想一找着她,就扣住她的手再不放开。生怕一转身,她又落在哪家摊铺上不见人影。虞连翘却嫌热,老大不乐意,最终和他打了个商量,腾出一个小指头让他勾着。      李想看她拿着一个埙玩得起劲,就说:“买吧?”      虞连翘连连摇头:“不要,不要。”      “真是奇怪了,你不是喜欢吗?刚刚那个布做的小黑驴,还有那个石头印钮,你明明很喜欢呀。喜欢干嘛不买,反正又不贵。”这次她没等抬出理由,李想先把她截住了。      虞连翘回他道:“我喜欢的东西多着呢,难不成都买下?”她歪着头笑嘻嘻地总结:“喜欢的东西,欣赏一下就好啦,又不一定都要据为己有。对不对?”      “对,对!你说什么都对!”李想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。      虞连翘只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了个髻盘着,被他一揉,就全散了。她一边躲他,一边嗔他:“你怎么这么讨厌啊!”      “怎么办?”李想一瘪嘴,“可是我老喜欢你唉。”      虞连翘正用手指梳着头发,听到这话,就笑着问:“你干嘛喜欢我?”      “这叫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。你这么笨,我不喜欢你……”李想说得一本正经,只可惜话还没   说完,就被虞连翘掐得哇哇直叫。      “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”虞连翘放开手,听他还在吸气,就又掐了一下,“就会装,哪有这么痛。”      这样玩玩闹闹,大半个下午过去了。快要离开时,虞连翘在一家玉器店买了一个镯子。      蓝田日暖玉生烟,书院门卖的玉,大多来自西安的郊县蓝田,可她却硬是选了一个翡翠镯。      李想不解:“怎么不买土产的?好歹有些纪念意义。这翡翠你知道是真是假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别的玉真真假假,我也不知道啊。”玉的名堂极多,她是一点也不懂,蓝田玉也有翠绿的颜色,可她就是觉得这一只最好。因为最像她妈妈戴的那只,已经碎了的那只。      几乎没还价,她就买下了。两百六十块,对玉镯来说是很普通、很低档的价钱;但对她来说,却也不是笔小钱。      李想心里正奇怪,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干脆了,以前买东西哪次不是比来比去的。      他刚伸进兜拿钱包,虞连翘已经扬着三张红钞,摁住他手,说:“你别动,我自己买。”      李想笑说:“你那钱不是要请我吃泡馍吗?”      “吃个泡馍要多少钱,我又没要赖账。”她把钱递给老板娘,然后低着头,在一叠包装盒里挑来挑去,想选一个精致的。      李想看她那么慎重,想着肯定是要送人。还没问,虞连翘就主动告诉他了,“我妈那支镯子坏了,我想补她一个。”      李想哦了一声,想一想,说:“那你选一个喜欢的,我送你。”      “不要,我又不喜欢戴东西。”虞连翘回得干脆。      李想好言好语地引诱她:“选一样吧,我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呢。”他也知道,她这人最懒,才不耐烦弄这些首饰配件的东西。可是,他就是想让她身上有那么点他的印记。      他一样样地指给她看,不停地出主意,问着这个怎样,那个好不好。      虞连翘依着试了几件,取下来时总说:“多累赘啊,你看戴着这个,写个字都不行。”   李想说:“那就戴左手。”      “还是会硌着呀。”虞连翘把镯子套进左手腕,又取下来,轻轻放回台子上。她转过头,指着一盘水晶戒指,低眉弯眼地看着他说:“买这个好不好?”      李想一笑,说:“干嘛那么怕我?”      虞连翘嘴硬:“哪有?”      李想说:“下次不提醒了,直接拿相机拍下来,看你还抵不抵赖。”他笑着斜睨她,只觉得她小媳妇似的模样很好玩。却一点也没去想,为什么她会这样小心翼翼地,用讨好的眼神笑容望着他。       第23章      那一盘戒指,足有五六十枚,芙蓉粉、琥珀黄、紫罗兰、白云灰……琳琳琅琅许多种颜色,插在海绵绒布里,露着小小的半个半个圆圈。      虞连翘垂着颈,指尖自它们上面一列列地划过,不久便拈出了一枚纯黑色的来。最简单的一个圆环,面上是棱形的刻纹。      她微笑着问他:“这个好不好?”   李想说:“你戴上试试。”      虞连翘随手套上,李想看了,就拉过她的手。他笑着把戒指从她右手取下来,套进她左手无名指。      “你笑什么?”虞连翘低声问他。李想还是笑,乐不可抑的样子,头往边上稍稍摆了摆。虞连翘顺着看过去,玻璃台面上贴着一页广告文字,那上面清楚地印着十项“戒指的戴法与意义”。真是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。      虞连翘脸腾地热起来,伸手想要摘下,李想却握住了,不让她动。      他笑道:“这样多好!我就算走了,也能少担点心。”      虞连翘腼腆一笑,赶紧找了话岔开说:“好丑的手指。”的确,冬天冻疮长得厉害,到了夏天,手指皮肤上还留了点淡淡的褶痕。      “我可不觉得。”黑戒纤指,李想轻轻捏着她的手。      虞连翘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,低下头说:“好像大了点呢。”      两人在那一整盒戒指里扒扒捡捡,却始终没能找到同款同色小一号的。      李想提议说:“要不换一种?”      虞连翘还在犹豫,老板娘却招呼完那边的顾客,走了过来,一见便说:“这个好!这个是黑曜石,也叫它黑金刚武士,最能辟邪,戴着可以护身。”      虞连翘听了一笑,对李想说:“就它吧。我戴到中间这个指头上就刚刚好了。”      “你喜欢就行!”李想悄悄附在她耳畔说,“反正,你知道的,戴中指也是那意思。”      黑曜石戒指就这样买下了。店家开价三十,虞连翘软言磨了磨,还到二十。她也没要装戒指的小纸盒,直接就戴上了手。      两个人出店走在路上,十指相扣,戒环就在他们手间。坚硬的黑曜石沾染上两人的体温,也不再冰凉。      虞连翘乐滋滋地说:“省了十块钱呢,这就请你去老孙家吃羊肉泡馍。”      “就是太便宜了!”李想有些遗憾,转而又说:“以后等咱挣了钱,咱再买真的宝石……这么大颗的钻石。”      他比划着,虞连翘却说:“钻石有什么好,不也是炭元素?我还是喜欢这个,颜色黑黑的,不会闪着眼。刚刚你没听那老板娘说么,这石头是太阳的碎片来着,够厉害吧!”      “是,是。”李想应着,不禁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,笑道:“你有点志气行不行?学不来,也要装一装,哪有这么容易哄的女孩子!”      李想一直念着要吃泡馍,老孙家很出名,可是怎么都找不着店。索性杀到了回民小吃街,凉皮、夹馍还有酸菜炒米,吃得肚子都圆了。两人慢慢挪着步子,在大清真寺周围散了一圈。      散完消了食,便又惦记起吃来。虞连翘找到了一个夜市摊,烤羊肉五角一窜,果啤一块五一支,于是两人又在路边的矮桌矮凳上坐下,开始了新一轮的吃吃喝喝。要不是白娟打电话到李想的手机上,他们还真不知道时间已经这么晚了。      赶回家时,白娟已经洗过澡,坐在客厅里开着电视等他们。虞连翘和李想见到她,都有些心虚,好像是干了坏事被当场抓包了一样。      白娟倒没说什么,只是笑着问:“吃过饭了吗?”      “吃了。”谁知一开口,又是两人齐声共答。      虞连翘红了脸说:“妈,你呢?吃了没?”她悄悄推一推李想,“你先去冲澡吧。”      李想欠了身道:“阿姨,对不起啊,我都忘了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。”      “没事,没事,水我已经调好了,你去洗吧。”白娟笑得温和。      可是虞连翘却愈加心慌胆颤,她跟在白娟后面,也在饭桌边坐下,陪她一面吃饭一面说话。人越慌张,话就越多,她从头到尾汇报了今天的行程,一心想讲出些好玩有趣的事来,希望能借此分散妈妈的注意力。殊不知,她这样的举动恰恰是欲盖弥彰。      她心里溜着的那只小鬼,妈妈岂会看不见。白娟不去点破,只让她陪着自己吃饭,洗碗,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。      那光景就像是从前,她跑到厨房里,叽叽咕咕地打哥哥的小报告,说他怎么欺负她,王辰又怎么替她报了仇。      都收拾完,回房间躺下,已近十一点。又一个西北的夏天深夜,床尾的电风扇吱吱地吹出风。虞连翘刚洗过澡,觉得有些凉。她猫着身从包里掏出玉镯盒子来,轻轻碰了碰妈妈的手臂,递过去。      白娟把盒子打开,红丝绒的衬垫上放着碧绿的玉镯。她愣了一愣,说:“怎么买这个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不是说玉能养人么,我看着挺好的就买了。”白娟拿着镯子问:“贵不贵呀?”虞   连翘说:“一点都不贵,在书院门买的,那人说是翡翠,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。”      白娟把镯子拢进手腕,微笑道:“戴了这么久,突然没了,还真有点不习惯。”      虞连翘就着她手摸了摸那镯子,笑了笑,接着大大打了个哈欠,咕哝道:“玩也这么累人。”白娟替她拉上毛巾被子,伸手关了灯,两人躺下,一时无话。      过了一阵,白娟轻声叫她:“俏俏,睡着了吗?”      虞连翘唔地应着:“怎么了?”      白娟说:“算了,没什么,睡吧。”      虞连翘却转过身来,“妈,你有什么事就说吧。”      白娟看了看她,开口道:“你不用瞒我,你和他的事我知道——”      “知道什么?”虞连翘眼皮一颤,突地打断她。      “你用不着慌,我没要反对。这男孩子人看着挺好,也懂礼貌,家里条件想来也不错。我见过人,总比没见过要放心些。你们这些小孩,年纪到了要恋爱,我们就是想管,哪里又管得住……回过头想想我们当年,还不是一样?”      虞连翘一动不动地听着,连眼都不敢眨。      “我知道,你长大了,很懂事。可是有些事情要慢慢来,要多想想,为你自己想想,留着点,别把什么都摊给别人。”      白娟摸着她的头发,叹了口气,继续说:“人哪,到最后还是要靠自己。你上大学了,就好好学些东西。我们家这样的情况……你爸去得早,我自己又是这样,实在也帮不了你什么。”      虞连翘鼻子发酸,深深地吸着气。      白娟也停了一会儿,才又说:“只是你要记得——如果想要什么,就自己去努力去争取。千万不要把希望放到别人身上,也不要把决定放到别人手里。你记着这话……我,我也是这几年才明白过来。”      她说的话,并不长。话里的道理,很直白,也没有什么新意。但在那些叹息和沉默背后,还有许许多多不曾说出的东西,虞连翘能体味得到。那或许是她妈妈说不出口的,又或许是她不会表达的。      这个地方,离家数千里,是个异乡;这个夜晚,安安静静,凉意渐渐生起。      虞连翘侧身向里,透过窗帘缝,她能看到月亮细弯弯的,像一片薄薄的刀刃。有那么些东西,就像这薄薄的刀刃一样,倏地在她心上划过。      此时的她,只有迷迷蒙蒙的一些感觉,要到后来,她才会意识到原来它的影响是这样大。       第24章      八月二十四日,之前早就定好,这天要去华山。只是前晚睡得迟,早上大家都起晚了。再加上粤菜馆要进货,零零碎碎的一耽搁,直拖到午后,白娟才把他们送到城东的汽车站。      “李想你护着她点,鹞子翻身这些危险的地方就别上去了。”白娟殷殷叮嘱了一通,临走时说:   “待会儿我就去买你们的火车票。没问题的,你们只管好好玩就是!”      接下来的几天,是学生返校的客运高峰,他们怕回程不便,游过华山后,就打算回去了。李想和虞连翘一叠声地应着,对着窗外摆了摆手,没多久车便开出了站。      小巴车扑扑颠颠走了两个多小时,终于到了华山脚下。抬头间,已能望见那一方方巨大岩石,光秃秃的,壁立千仞。      车门一开,好些中年女人拥上来,个个都想拉客去住自家的旅店。虞连翘搭着话谈了价格,转头问李想:“怎样?”      李想很犹豫:“不能找家好点的吗?干净些。”      虞连翘皱着鼻子说:“便宜也未必不干净呀。”      李想随即说:“那行,你拍板决定!”      “真的?不是赌气吧?”虞连翘不相信地看他。      “喂,你这是什么话!”李想笑着用手指扣她的头。他自小生活优渥,而她却没法讲究,两人一起时,就常有争论,因为他太挑剔。不过现在,李想觉得自己应该改一改了。      在旅馆柜台登记时,老板要了押金,顺理成章地只递过来一把钥匙。虞连翘为难地“啊”了一声,支吾道:“就一间么?”李想一眼瞪过来,“废话!”      房间在二楼,不大,两张床隔着个床头柜,前面一台电视。李想从卫生间出来,甩着手上的水珠说:“不赖,至少水是热的。”      虞连翘靠在床头,懒懒一笑:“还有纱窗呢,蚊香我也点上了。”      李想蹭到她边上,笑嘻嘻地躺下说:“先歇会儿,吃了饭,就去租手电筒买手套。”      安静不到两秒,小小房间里就响起虞连翘不满的叫声:“你再挤,我就掉下去了!”她抬脚轻轻踢他,嘴里嘟囔:“你自己不也有床嘛。”      “那怎么一样!”李想一手环过去抱住她,嘴唇轻轻落在她的脸上,然后慢慢吻到了嘴角,贴住她的唇,喃喃道:“好久了……”      虞连翘也回吻他,她觉得人真是很需要另一个人的,不只是心里,连皮肤也是,那么地需要和渴望着拥抱。      她喜欢他的手抚在自己背上,那让她有一种被爱惜的感觉。可是他往往只是蜻蜓点水似的掠过,那双手的目标太过明确。当它们钻过衣物触上她时,虞连翘身体缩了一缩,条件反射似地伸手按住了他。      李想看她一眼,趴到她耳旁说:“俏,我帮你爬山好不好?”      这是他们在以往那些最亲密的时刻里,发明出的术语。虞连翘的脸自然是红了,但仍是紧紧捏住他的手指,她咬着嘴唇低声说:“别,李想,别,我不想要。”      李想长呼出一口气,松开她。虞连翘颇为不安地抬眼看他,说:“爬山很累的,我,我是说爬那个山——爬那个华山。”李想听她磕磕巴巴地解释,忍不住俯身大笑,边笑边叫她:“小傻,小傻。”      有人听过傻瓜这个词,是这样甜蜜的吗?      在小店吃过晚饭,他们转到街角的超市,买了水、方便面、手套、手电筒,提回房间,再一一装进李想的登山包里。洗漱过后,定好闹钟要休息,李想却不肯睡,虞连翘吼他:“别闹了,回你自己那边去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那你跟我换。我认床,不过,你睡过的就不一样。”      虞连翘又好气又好笑,还是与他换过床。两人眯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,到最后也没睡着。   华山太险,要夜爬才至惧怕。第二天上到东峰,正好是可以看日出的时间。十一点,手机闹铃响,他们雀跃地换鞋背包出门。      山路刚开始是宽而平坦,李想一手举着电筒照路,一手拉着虞连翘。山间夜风凉爽,流水声近在耳旁,走得人舒畅极了。之后一路往上,灯影晃动,连着遇到好几队人马,声势浩大。李想和邂逅的人群打个招呼,并不加入,只和虞连翘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。      这样的步调对他来说大概太轻松,走了一阵,他开始嘻嘻笑笑地和她说起,令狐冲是如何在玉女峰上面壁,风清扬又如何传他独孤九剑。      那年他摔断腿,躺在床上四卷本《笑傲江湖》翻来覆去,数不清看了几遍。现在让他讲,自然讲得又细致又引人。而虞连翘连电视剧都没看过,更不用说书了,于是听得有滋有味。他一面讲,她一面问然后呢,然后怎样?到底是女生,感兴趣的桥段完全不一样,她喜欢听的是小师妹如何上思过崖给令狐冲送饭。      虞连翘很不理解,说:“岳灵珊前面还对令狐冲这么好,怎么没过几天就喜欢上林师弟了呢?她要是不喜欢令狐冲,干嘛之前讲那些话,显得情深意重的,白白让他误会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你们女人最善变了,谁知道呢!或许,女的就是喜欢把男人都拽在手里,一个两个都吊着,喜欢的都归自己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也不见得男人就不会变心。令狐冲见任盈盈对他好,不也喜欢上她了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喜欢的女人找了别人,你还想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啊,你也太狠了吧!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反正人心都是会变的,哪里还分男女。谁也不会永远只喜欢那么一个人,喜欢她到头,就算别人再漂亮,再威风,对他再好,他也只喜欢她一个人。不可能有这样的事,不可能,连小说里都没有呢。”      她说到后来,简直是在感慨。李想抓着她的手,朝天摆出个起誓的姿势,说:“怎么会没有,我啊!你不信?”      虞连翘笑道:“这可说不准,要走着瞧!”      李想一拍手说:“行,咱们就走着瞧吧。”      后来的路就没这么容易了,他们走走歇歇。每回停下来,李想就从路边的小摊买山泉湃的黄瓜和番茄。价格随着山势升高,成几何级数翻倍,可是他们付钱时没一点犹豫,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爽脆的瓜果。      千尺幢、百尺峡、擦耳崖,手脚并用地爬了一路。快五点时,天蒙蒙,透着熹微的光。虞连翘走不动了,坐在石头上,李想指着峰顶一个劲儿地鼓励她:“就差三百米了!你看那边,太阳就快出来了!”      虞连翘喘着气说:“我不行,真不行了。你上去吧,我在这儿里等你。”      李想取了相机,把包放到她脚边说:“那你坐到亭子里去,那儿有开水,你可以冲碗一泡面。我上去拍了照片给你看。”      那亭苑是个营业的商店,好些人坐着。大概是和她一样,只剩最后一点路,却放弃掉了。虞连翘坐在石椅上,捧着泡面桶。手上感觉不到热度,开水温吞吞的。就像这天一样,有些阴沉,云很多,遮着朝霞。      崖边的风特别大,黎明时分,吹在皮肤上,冷冷地起了一身细小疙瘩。虞连翘从包里翻出李想的一件T恤衫穿上。藏蓝色,背后印着一个斑驳的红星,衣服上有他的气息——她从未对一个人的气味这样敏感、熟悉和喜爱过。      水不热,泡面的味道就谈不上好了,虞连翘将就地吃着。而太阳在云层后,始终没现出一个囫囵影来。      她坐着,托着腮帮子等着。想着他站在峭壁绝顶,晨风里身姿挺拔。后来不知怎么,他的样子变得抽象渺然起来。蓦然间,未来的时光忽忽如云雾,兜头迎面向她涌来。她想着,有一日他会站到更高的地方,他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那时她还会不会这样等他?她还可以这样等他吗?      在她的直觉里,这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信与不信的问题。       第25章      李想站在东峰的朝阳台上,等了许久也没看到日出。直到七八点钟,它才不知从哪里跃出来,射着讨人厌的热光。      那时他们正在下山。有一截路,岩石是接近垂直的角度,李想先下去,随后好几个八九岁样子的小孩也下去了,虞连翘却在徘徊,一步也不敢迈出。      她往下望,眼前一阵晕眩,她不知道自己有所谓的恐高症。当她和李想站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,倚着围墙栏杆时,她表现得毫无异样。      而这一刻,前方什么也没有,她想到的只有死亡。她哥哥血肉模糊的尸身,还有她父亲倒下去的那片水泥地,那地上还未干透的湿印子。      李想仰头看到她蹲下来,手指紧紧拽着岩间的野草,神色恍恍惚惚。他大声喊她:“俏!你小时候跳过橡皮筋没?”      他连叫了两遍,虞连翘才看向他,颤声应道:“跳……跳过。”      “那你就像跳橡皮筋一样,左脚一步右脚一步,交叉着来……”李想在下面演示给她看,“这样,就可以下来了。很简单的,你看像不像跳舞?”他站定了,张开手臂,信誓旦旦地说:“就算你不小心踩空了掉下来,还有我呢,我保证会接住你!”      “砰”一声巨响,平地惊雷一般。      李想猛地惊醒过来。      是爆竹,就在楼前的院子,距离近,响声也就格外大。闹了一夜,才睡着没几个钟头,就又被吵醒。脑袋木钝钝的,他再确认一遍,“对,是爆竹,没事……没事。”      揪着的神经放松下来,李想睁着眼,盯着天顶上的吊灯。视线逐渐虚化开了——“别怕,我一定能接住你!”很轻很突然的一句话,在他喉唇间滚了一滚,然后消失于虚空。      他记得,他是接住了她的。      在离地还有一米高的距离时,虞连翘突然扑了下来,他撑住了她细瘦的身体。她紧闭着眼,没说话,只是急促地呼吸。      “你看,这不下来了吗。”在无尽的令人燥郁的太阳光里,他抱住她。      她身上全是汗,额上发间,背上手心,湿淋淋一片。李想觉得自己好像是刚从水里把她捞上来。      大半会过去,虞连翘开了口:“我们回去好不好?”哀求似地看着他。      李想说:“好,好,不走了。”      他去买了票,带她坐索道下山。在吊厢里,虞连翘扒着窗子往外望,这山与别处的真不一样。她在南方见过许多山,一座座,绵延不绝,在细雨中是一片深绿色的雾,像远古的神话。可这里却处处是绝崖峭壁,壁上没有树,只有偶尔冒出的几蓬野草。      “现在好了?不怕了?”李想凑到她边上问。      “嗯。”虞连翘应了一声,忽然说:“你小时候看正大综艺吗?”      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岔出来的问题,没头没脑的,李想一愣。      虞连翘不等他回答,便弯眉笑着说:“你没听过那句‘不看不知道,世界真奇妙’吗?”她转头向他道:“以后你要是到什么地方,看到什么好玩的或特别的,就记得拍一些照片。这样说不定我也可以看到。要是能再画几张速写,就更好了。”      “好,这当然没问题啦。就怕我画了,你又嫌弃,说这有什么好看的,还不如照片呢。”李想边说边打开相机,对着她,调好焦距。快门咔嚓响过,他用镜头留住了她。      去新加坡前,李想整理行李,又看到这张照片。他捏着一方边角,看着看着,心里渐渐糊涂起来,因为很不明白她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,她的笑里为什么会有他读不懂的讯息。      可在当时,他只觉得她真可爱,脑袋仰在窗玻璃外,脸颊上两个酒窝,一深一浅,右边的深一点,左边的浅一点。      李想闭上眼,欲望总是晨早醒来时最为炙盛。他不由地想起,华山脚下那个简陋的旅店房间。她冲过澡,趴在草席上,身上套着他的衣服。太过宽大,反而什么也遮掩不住。她趴着时被挤压着的乳`房轮廓,从领弯露出来的颈项,再往下是他最为眷恋的一段弧线。      李想在床边坐下,伸手在她身上摩挲。他低声问:“睡着了?”      “对呀,睡着了。”虞连翘浅浅一笑。      李想跟着笑,然后也趴了下去,趴在她的背上。他撩起她的衣衫,亲吻她的背,吻上去,吻到她的颈侧,他知道她最受不了这种刺激。果然,她颤颤地扭动着,要避开。      “好了,好了,不逗你了。”李想说。      得了他的保证,她懒洋洋地笑了笑,安心地趴着不动。      其实,想想也知道,这时候他怎么可能放过她呢。李想转移了战地,他把手伸到她的底裤里,从后往前,轻轻地慢慢地撩弄她。      起先,虞连翘还是不为所动,再一会儿,就撑不住了。她又开始挣脱他,可是挣得有气没力的。最后,她终于举白旗投降,只是投降得好无诚意,“我可一点都动不了。要折腾,你就自己去折腾,我可不管。”      李想把她背上的头发撩到一边,蛊惑她:“你好好睡吧,不用你动,也不用管我,只要你别睡不着。”      他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,早已鼓噪得不行。贴得这样近,她一定感受得到,像石头一样坚硬,像刚刚照在他们头顶的太阳一样烫热。他从后面进到她的身体里。      初初接触到的一刹间,虞连翘讶异地“咦”了一声,扭头问他:“这东西,你从哪儿弄来的?”      李想嘿嘿笑道:“我在背包里藏了好几个。挨到今天可算派上用场。”      虞连翘哼道:“就知道你——老奸巨猾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怎么会呢?明明是未雨绸缪。”      那次,他做了很久。她背上皮肤本来是冰凉的,慢慢都被他黏热了。头顶的电扇吱呀呀地转着,可是他们却造出了另一种风声,时轻时重。      他这样与她相叠,每动一次,就好像往湖里投下一枚石子。涟漪荡起,一波一波地扩散,扩散到每一处的感官神经,最后,将两人都掀翻了。      虞连翘从他身下挪出来,平躺着。气还没喘直,只瞧着他叹道:“这可是一夜没睡,华山上下爬过一趟唉!你怎么还有力气!你不嫌累吗?”      李想笑得好不得意。他继续趴着,嘴上硬着什么也不说,心里却默默地喊,累啊。这下他终于知道什么叫“累趴下”了。可是,累成这样却是真高兴,连骨头都觉得满足。      正因为尝过这样满足的滋味,此刻,欲望汹涌无处可去,他也就忍耐得更加痛苦。换作别的人,这时早就用手自行解决了,可是李想却固执地躺着,好像在和谁玩一场心理战,我就是忍着不动,你能把我怎样。      爆竹声此起彼伏,轰轰隆隆响彻天际。这里是李家在芦湾的老宅子。芦湾离霖州两百来公里,是个古镇。在这里,春节的气氛自然要比城市浓得多,动静也大得多。      李想一侧头,甚至看见有红色的炮屑被冲到了露台上。      他心想,不知有多少尘埃被震落下来,落到自己脸上。只是太细太细,他不会有感觉。      总是这样,太过细微,所以他不会注意,直到后来才恍然发觉,一切早已改变。好比,他们俩。      那夜见过虞连翘后,第二天一早,李想就跟着家人驱车往芦湾去了。今年不比往年,这是他太爷爷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。他对这个祖籍老家没什么印象,对一堆的叔公、姑奶、堂叔、堂嫂、堂哥、堂姐也觉得陌生。但家族的氛围是在的,就连他父母,都装得像一对正常的夫妻了。      从除夕到初一,鞭炮、麻将与酒席,他就在这样吵吵嚷嚷的人声里,回想着自己与她的那些事情。      他人生里第一次接吻,是和她,第一次做`爱,也是和她。他的身体全是对她的记忆。      李想深深地吸一口气,这床上的被褥是一股呛人的樟脑气味。      床前矮桌上有一个淡绿壳子,他探手取过,里面还剩一支烟,细细长长的。没看到打火机,只有一个火柴盒,扁扁的盒身印着酒店的名字。这烟和火柴想来是某个堂姐落在这儿的。李想擦了一根火柴,将烟点燃。      他靠在床头,静静地抽完。女士抽的寿百年,烟草中有丝丝缕缕的薄荷香。      在华山的最后一天,直赖到中午,他们才起床洗漱。两个人并排站在洗脸台前刷牙。      李想一低头,看见一团黑黑的东西自墙角往她脚边爬。他存了唬她的心思,就大叫:“有蟑螂!就在你脚边!”      虞连翘不慌不忙,脚一抬,就把它踩死了。漱口时,还数落他:“一只蟑螂而已,用得着叫成这样嘛。”      “我以为你会吓得扑到我怀里呀。”李想奸计落空,一耸肩,笑道:“说你胆小吧,有时候又是这也不怕,那也不怕的。”      她心里有恐惧,只是他不清楚。李想说:“早上你是怎么了?吓成那样。”      虞连翘没回答,踮起脚,吻住他的嘴巴。      他们亲了又亲,口齿间,全是薄荷的清冽香气。      这薄荷的味道啊,李想狠狠地掐灭烟蒂。他越想就越气,她怎么可以这样潇洒,这样平静。      她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好,李想。”他哪里好!她哪里知道,他好不好呢。      他要去找她。找她问一问,她是怎么做到的,可以忘记所有,过新的生活。   对,他一定要去找她!       第26章      冬天里,一下雨就雾气濛濛,路又滑,直到傍晚,车才开到霖州。两位老人还留在芦湾,车里只有父母与他。三个人一路上都闷着没说话,显然是各有各的心事。      李想坐在后座,手抵着车窗,耳朵里只听得车轮转动,碾过路面的声音。这声音在耳膜里一鼓荡便成了,“去找她,去找她……”      车驶进车库,稳稳停下。   李想开门正要下去,林芬芳突然转过来问他:“回去的机票订好了没?”   “来的时候买了往返票,七号上午十一点。”   李剑华问:“还是从上海走?”   “对。”李想垂着眼,盯着地面上的一道道水辙痕迹看。其实这些事,他一到家就说过了。但是他们已经忘记。      林芬芳说:“那好,乘明天我还在这儿,有什么要带的,你赶紧告诉我,我帮你备起来。”   李想摇头说:“没什么要带的,那边什么东西都买得到。”   “行啦,你就别操这个心了,他又不是第一次出门。”李剑华摁了遥控钥匙,车“啾”地一声响。他转身要走,却看见李想拿着车钥匙,正往边上那台车去。      李剑华皱眉问:“你这是要去哪儿?”   “出去一下。”李想甩给他一个最笼统的回答。   李剑华脸色不豫,指着那部银色美洲豹说:“车给你了,不会要回来,你倒不是少开出去显摆。”   李想不作声,打开车门,把包往车座上一扔,又锁上了。他转着手里的伞,吊起嘴角向李剑华笑道:“行,那就不开。走走更好。”   他就这样打着伞走了出去。      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大,与他待过的北京、上海相比,根本不值一提。   李想在冬雨里走着,路过女装街,小菜场,汽车站,也许可以感叹一声所谓的“物是人非”。可稍一观察,又觉得不尽然。有些东西已经不见,有些东西他从未见过,建筑和道旁的树,也都不是原来那个样子。整个城市在他眼里,变得局促而陌生。      慢一点,慢一点。李想在心里暗念。他需要一点时间,去控制情绪。李想告诉自己,再见到她时,他一定要冷静,要平心静气,就像那晚的她一样。   可是当他终于走到,一切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。      青磐街真的被废弃了。   那些砖墙木窗矮房子,在还是在的,可是空无一人。好几处楼牌和房子都被拆了,留着满地的断木和一堆堆的碎砖瓦砾。      李想站在这片废墟之上,脑子里清晰地记得,那些夜里他送她回来,两人脚步落在青石板上。他好像还能听见那哒哒的声音。但现在,这些石板一块块全被撬起,底下翻着烂泥。      街已不成街,自然也没有行人。李想仍旧往前走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家。如果不是他有那么深刻的记忆,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了。因为它已经被拆光。      暗天里,风夹着雨,李想看着眼前景象,那感觉真像是在看一部灾难片。很虚幻,但又都是真的。      他转回岔路口,找着一家仍开着门营业的小超市,从货架上取了一瓶水,一边付钱,一边问店老板青磐街发生了什么事。   店老板说:“你不知道?早被政府收了,说是要弄成旅游街。拆拆补补,这都整了好几个月了,到现在还是那副死样。”      “原先住那儿的人呢?”   “早搬啦,拿了钱,不搬能行嘛。”   “会搬到哪里?”   “这我可就不知道了。”      李想还要再问,却不知从何问起。店后面有人叫,那老板也就进去了。李想拧开瓶盖,灌了好几口水,茫茫然地离开了。      该上哪里找她?这种感觉似曾相识。她常常不见踪影。他就总是在找她。有时找到的是惊,有时是喜,有时愤怒之极。      但现在他漫无头绪,只在街上乱走。李想就走到那晚遇见她的那间饭馆门口。黑漆漆的,没开门。再然后,他走到了复兴中学的大门口。不用说,也是没人。      昏暗的路灯,照着围墙外的梧桐树。第五盏路灯正好照着第七棵树,这里是他们当年约好一起回家的接头地点。      李想合了伞,靠在树干上。梧桐树叶早已落尽,光秃秃的,枝桠也被人锯掉了,在夜色摆着令人迷惘的姿势。      这夜,李想在外面磨蹭到很晚才回家。半夜睡下,到天快亮时才睡熟,等到醒来,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。      短短一觉里,他做了许多的梦,梦见虞连翘。醒来时,只记得一个。因为那情形太吓人。血从她身体里涌出来,在腿上蜿蜒,自足上坠落。后来她伏在他膝上哭,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。   李想心里奇怪,怎么会是这样的梦?没一会儿,他就想起来了。那天,他从桥上把她扛回家。她就是这样哭,这样淌着血。      他吁了一口气,从地上捞起手机,打开来,拨电话给金菁。   金菁接了,惊笑道:“嗨,怎么是你!我还以为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呢。”      李想开门见山问:“你那儿有邓勇的号码吗?”   金菁说:“应该有。我找找,你要干嘛?”   李想说:“没什么,一点小事。”   “哦,”金菁停了一停,才“切”道:“谁稀罕,你爱说不说。”   挂上电话,她很快把号码用短信传了过来。      邓勇和李想一样,在七班坐着教室最后排的位置。给李想起白头翁绰号的是他;捡了李想画虞连翘的速写,贴到厕所门口的是他;去年给李想通风报信的也是他。      李想暗笑,这世界上的事还真有些妙,邓勇这样一个人,无知无觉地竟然参与了他与虞连翘这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。      他本来想发条短信去问的,屏幕上一句“你知道虞连翘在哪儿吗?”已经编辑好,最终还是删掉。      李想打了电话过去,他们之间哪有什么话题,但邓勇一张嘴就是能侃。起先李想也由着他东拉西扯,到后来,终于忍不住,打断他问:“你知不知道虞连翘住哪儿?”   “啊?”邓勇没恍过神,“她住哪儿我怎么会知道!等等,等等,不是说你们分了嘛!”      李想置若罔闻,继续问:“她后来搬去宿舍住了吗?”   邓勇哼哼道:“不晓得耶,女生楼管得那个严,能让我们进嘛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你们不在一个校区?你最近都没见到她?”      邓勇叫道:“喂,你别看不起霖大好不好。好歹也是个大学,大着呢。再说了,她这人清高得很,上高中时就跟我们玩不到一起,更别说现在了。我告诉你,虞连翘她神着呢!冷冰冰的,我们系里好几个想追她的,憋了大半年的劲儿,可惜连衣服角都没碰到……哎,不知道当初她跟你在一块是什么样?”      李想听得有些心烦,可又不死心,就最后确认一遍,“你真没见过她?要没见到,那就算了。”   “等——”邓勇拖了一个长音,“我前几天好像在滨江路的书店看到她。我没进去,就是看过去像她。女的,长得像她那样的应该不多吧,所以我猜,很可能就是她了。”      大年初三的中午,李想抱着一丝侥幸,找到了邓勇说的那间书店。      这是“临江仙”年后开业的第一天。店里人居然还挺多,李想在门口站了站,并没有见到虞连翘。他掀开塑料挡风帘,走进去。这店面显然由是两间房打通开的,两边的书架都贴壁安着,留出一个两米宽的通道,好像古建筑里的门洞。      视线穿过这个书架隔成的门洞,李想看到了虞连翘。  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。      让李想发怔的,并不是虞连翘,而是另一个男人。   这个人,李想只见过一次,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,但要忘记他的样子,很难。       第27章      会碰见厉家明,虞连翘也是感觉意外之极。   那时,她正蹲在地上,帮人找一本书。一仰头,就看见他的侧脸。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蹲的时间太长,眼睛看花了。心里也想着,最好不是,要真是他,那见了也挺尴尬的。   但果然是他。      “家明?”她叫得很轻,他大概没听见。虞连翘碰了碰他的手臂,他转过来。   “嗨,家明。”她没跟着别人叫他James,起先她称呼他厉先生,后来熟了,她就叫他的中文名字。      他看到她,显然也很惊讶,张着嘴“哇哦哇哦”地叫了两声,“你、你从哪里跑出来的?”   虞连翘低下头,赧然地笑了笑,“对不起啊,那时候我……我也不知道……”      厉家明接过话头,“你还真欠我一个解释。我到现在还想着,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把你给吓跑了,明明没有啊。嘿,你不怕告诉我,我怎么把你吓跑的?”      虞连翘连忙否认,“没有没有,当然没有。你一直对我很好,把我当朋友。”   厉家明说:“可你没把我当朋友啊。而且我这个老板没炒你,你倒先把我给炒了。”      他原本是她的雇主,或说学生,因为她教他普通话。   那是大一下学期开学时,系里的辅导员介绍给她的兼职。她需要钱,对这样的机会自然求之不得。      厉家明住在世贸饭店,每次他都约她在大厅的咖啡吧里见面。第一天,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名字,推给她看。      “家明?‘家明与玫瑰’的家明?”   “什么?”他完全不明白。      虞连翘说:“亦舒你不知道?是你们香港的呀。”他还是不明白,她只好用英语夹夹缠缠地解释给他听——香港有个作家叫亦舒,亦舒的男主角总是叫家明。      “哦,哦。”他点头,总算知道了意思。厉家明说他祖父是从香港出来的,妈妈也算是香港人,不过早都移民美国了。他在美国出生,会说一点点的粤语,但中文实在不灵光,普通话就更不用提了。      为了教他,虞连翘颇费了一番心思。不过很值得,因为报酬比一般的家教高得多,并且结算及时。每次结束,厉家明都会给她一个酒店印的白信封。他总是事先准备好,并不当着她的面装钱进去。因为这种种尊重人的地方,虞连翘和他相处得还算好。      只是虞连翘不明白,他为什么会那样的不开心。他看起来还不到三十,年轻,又有钱,为什么脸上总是垮垮地,一副落魄的样子。      虞连翘虽然好奇,但一直没有探听他的私事。有一次,厉家明被她纠正发音,纠正得失了耐性,小小地发了顿脾气。等静下来时,虞连翘就问他干嘛不找个翻译助理,多省事。      厉家明却说: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多少年呢。”      虞连翘随口问:“你这么不情不愿的,为什么要来这儿?”      “被流放来的,没办法,谁叫我做错了事。”流放这个词,厉家明说的是英文,虞连翘没听懂。      他嘴角挂着一抹苦笑,写给她看。写完后,他正经而简单地向她介绍了家里的生意,他们家族里有一部分生意是做服装厂牌代理,最近来大陆开自己的服装公司,而他到霖州是要来弄一个制鞋工厂。      自从这次谈开后,厉家明倒是常常和她聊天。可能因为她是完全不相干的人,所以他可以放心地毫无顾忌地说给她听。      她终于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。害人的爱情,他爱上了自家小叔的新妻子,事情闹得太大,太难堪,于是被父母遣送到了中国。      因为是别人的心底隐秘,所以虞连翘并没有说给李想知道。那时候,她只是自己在想,这算什么错,什么叫爱错了人呢?你可以爱,难道我就不可以爱?      厉家明把脸挪到她面前,“小朋友,好啦,别再低着头装罪过了。后来我打不通你的电话,不也没去找你?你教我的呀,君子之交淡如水。”      “你还记得?”虞连翘仰脸一笑。她正想问他什么,外面蔡圆圆已经叫起来,“小虞,你找半天,找到了没?”      虞连翘对厉家明说:“你等我一下。”她拿着书跑了出去。      没过一会,她又回到他跟前。      厉家明看看她,问:“你在这里打工?”      “对,你呢?你怎么在这儿?你们不过年吗?”虞连翘道。      “过的,不过没有圣诞节大、隆重。”他没解释为什么大春节里,他会一个人出现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城市。      厉家明手指一边在书册脊骨上划着,一边问她:“你这有没有写勃拉姆斯的书?Memoir,或者别的什么都行。”      “Memoir?你要他的传记?”虞连翘问。      “嗯。我刚刚在车上听到他的故事,挺有趣……挺特别的。”厉家明应道。      “什么故事?”艺术架上有不少古典乐评,还有贝贝特出的一系列电影导演传记,虞连翘上上下下地帮他找。      厉家明退到边上,缓缓开口向她道:“那个DJ说,勃拉姆斯喜欢上一个比他大了十四岁的女人,这女人是舒曼的妻子。也就是说,她是他的师母……可是他就是很喜欢她。后来舒曼死了,他也就离开了,然后,他再也没有见过她。”      虞连翘停下手,问道:“他后来和别人结婚了?”      “没。收音里说他终生未婚。”      “那他后来爱上过别的女人吗?”      “不知道。DJ没说这个,只说勃拉姆斯没赶上她的葬礼,还说他从没向她表白过。大概是这样吧。”厉家明说完,停了停,问她:“你觉不觉得,这样的人很傻?”      “挺傻,我是说你挺傻的。浪漫的爱情太少见,只要有那么点,人们就把它夸张开了到处讲。”虞连翘把头靠在书架上,“如果他真的爱她,又不想让她困扰,他就会把全部的心意都吞到自己肚子里。别的人,包括她,谁也不会知道……哪里还会有你说的这些故事。”      “OK,算你讲得对。”厉家明不甘心,又添了一句道:“你这人真不浪漫。”      虞连翘无所谓地笑笑,摊手说:“你要的没有呢。不过……还有一本勃拉姆斯,你要不要看看?”她一弯身,从年前整理出的那堆退书里,扒拉出一本页脚稍稍有点卷边的册子,淡蓝色的封面。      “《你喜欢勃拉姆斯吗?》”厉家明指着书名问,“这是什么?”      “小说,法国小说。”虞连翘翻开扉页,给他看作者照片和介绍。她赞叹道:“这可是风华绝代的美女!”      厉家明嗯嗯地点头,“有点意思。”      “她的爱判处她终身孤寂。”虞连翘念页底印着的宣传语。      厉家明感叹:“就她还孤寂?两任总统都是她的入幕之宾,那么多艳遇,还敢说孤寂!”      “入幕之宾?”虞连翘笑出声,“你现在真是厉害了,话说得溜,连这么高级的词都会用。”      李想身体贴着书架,他看到的就是这一段。她弯腰把书递给那个男人。他听见她笑,轻松地与那人说笑。她用俏皮的笑,成功地推销了原本卖不出去的书。      他们出来,在收银台结账。      李想背过身,额头顶在书架的横梁上。他听见他们道别,他的眼角余光还能看见,她对车里的那人挥手,微笑目送。      真讽刺!从昨晚到今早的全部担心焦虑,都化成了扎向他的尖针利刺。他想,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窝囊,更愚蠢了。      一秒钟有多长?太长了!他只想马上在离开。      李想猛一转身,却不料,他的肩险些撞到她的头。      店里街外,人声嘈嘈,他们之间却悄无声息。      刚刚,她是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背后。现在,她静静地与他面对着面。       第28章      李想嘴唇抿得紧紧,目光冰冷。   虞连翘想对他笑一下,但那冰冷的射线,似已将她洞穿。她只能呼吸,长长地数着一口两口。   “你来了多久了?”她问,细细轻轻的声音,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。      李想却置若罔闻,视线从她的脸渐渐移到她一起一伏的胸口。他不想再看到她,可是脚却钉在地上,一点也挪不动;他想狠狠地冲她吼上两声,嘴却依旧紧闭;他本来有问题要问她的,可忽然间,全忘了。这时候该问她什么?他大概是气傻了,或者一到她面前,他就变傻了。向来如此。      李想沉默不语,可是有顾客插`进来:“麻烦让一让!”   他背后是文史类的大架子,虞连翘拉他的衣袖一齐往边上退。李想垂眼往她手上瞥来,如蛇吐信,她紧忙缩开。      近中午的时间,店里的人不见散,反而愈来愈多。他们这样杵着,总是挡到人,虞连翘咬了咬唇道:“我们到外面去吧。”      她转头跟蔡圆圆交待一句,便走出去了。雨是昨夜停的,但天还未转晴,冷风飕飕,她站在门外等着。李想出来,她也不说什么,只低头带路,和他往江岸边的青春广场走去。      在李想的印象里,这广场从未像今天这样空旷过,空到一个人也没有,甚至连平日啾啾叫个不休的鸟儿,都不见一只。      他皱着眉道:“奇怪,人都到哪儿去了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大冬天的,本来就没人来啊。”      “现在不放风筝了?以前每次路过,都看见好些人站这拿着个线轴子,扯呀扯的。”李想心里恍惚,怎么什么都变了。      虞连翘微笑道:“那是春天的事,夏天里还好多人在这儿乘凉呢。”      她原本已经严阵以待,却没想到与他对上的竟是这样一些话,最最无关紧要的话。      虞连翘伸手在木长椅上摸了摸,被雨淋湿的椅面,已经被风吹干,她占了一端坐下。李想往中央随意一坐,两人中间隔了既不远也不近的一尺距离。      “我们有多久没见了?”李想问。      “有半年了吧。”虞连翘回答。      “哦。”他在心里想,原来才半年而已,还以为过了半个世纪。      “九个月。”虞连翘想了想说。有时候她觉得时间真慢,熬啊熬,才过去那么一丁点,有时候一回神又觉得真快,已经九个月了。      他淡淡地说:“你家拆了。”他没说,我昨天去你家了。他不想在她面前曝露出那些牵挂。      “对啊。”她说。她没问,你去过啦,什么时候去的。如同旧屋倾颓,该清理的就清理,该掩埋的就掩埋。      “那你现在住哪儿?”他问。      虞连翘微笑,却没有回答。      李想似是恍悟,笑道:“也是,现在自然有人照顾,还用我问!”      虞连翘低头,手掌摊开,风一吹,头顶香樟叶上的水珠滚下来,恰好落在掌心。一点点潮,像枕头上隔夜的眼泪。      “你在书店卖书,做店员?”隔了一会儿,他又问。      “是。”她应道。      李想伸手拽了一片叶子下来,边玩边问:“他同意你做这个?没说什么?”      “……书店里,其实挺好玩的。”虞连翘视线垂落,看着那片叶子在他手指间翻滚。      “是了,你说过的,你喜欢靠自己,不靠别人。”李想转头看她。忽然话锋一转,问道:“你很怕见到我?”      “可能吧。”虞连翘把手揣进衣兜,顿了顿,又补道,“是有一点。”      交锋以来,她一直是那样不动声色,心似海深。现在,李想觉得自己终于占了上风,“你怕什么?”还没等她开口,他已经接道:“觉得对不起我,所以心虚内疚?”      好像当头一棒打下来,虞连翘懵了一下。的确,她心里对他一直有很深的歉疚感。为什么怕见到他,不是因为心虚,而是自惭形秽。于是,她笑了一笑说:“是这样吧。”      “你可不可以不要笑成这样,”李想偏过头,“难看死了。”      她闻言,便将那点可怜的笑意收了起来。不笑,脸上便是木愣愣的。彻底冷场了,虞连翘心想,   她应该问问他最近怎样,他的现在,她想象不出。      “新加坡好不好?”虞连翘脑中历数所有与新加坡有关的事,小时候看的几出电视剧,现在已经忘记了名字;中学课本里教过的亚洲四小龙,还有狮城大学生辩论赛。自己知道的好像只有这么多了,而这正是他在的地方。      “还行吧。”李想说。过了许久,才又道:“也没什么,挺小的地方。”      九个月的时间,在另一个国家,另一种环境,总有些新奇的事吧。但现在他一回想,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。整日只在教学楼,图书馆,饭堂,宿舍里来回,建筑系不比别的专业,南洋理工也不容易混。他积郁在心,过得就更是闷了。      不知道又是哪家饭店放爆竹,远远地传过来。风吹起,头顶的树叶也娑娑作响。他们之间却有奇异的寂静。      虞连翘很想再找点话出来,填一填这寂静。从前,他们在一起时,起话头的都是他,心情不好,他说笑话逗她,就连吵架,也是他先发话,吵完和好,当然是他来哄她。      她永远是接招的那一个,出不了招。      虞连翘讷讷地想着,在想得有些乱了阵脚时,手机忽然在口袋里兹兹地震动起来。拿出来一看,是蔡圆圆打来的,刚要接,她那边已经挂掉。手机屏上显示有短信,虞连翘这才知道,原来蔡圆圆给她连发了两通短信。她居然都没听到,那刚才的安静是假的吧?要不就是自己太紧张了。      “我得回去了。”虞连翘站起来。蔡圆圆在短信里报告,老板娘来了。   “好。”李想点头。      虞连翘终于又看了他一眼,“那我走了。”   “等一等,”他忽然开口拦住她,“你把手机号告诉我。免得每次找你,都要费上半天劲。”   虞连翘停下来,老老实实地把数字一个一个报给他。      她捏在手里的机子,仍旧是低端机里最普通的一款,看上去和从前那个并无差别。但他却是知道的,原先那个早被车轮碾得粉碎。      但号码呢?就算sim卡也被压坏了,她还是可以问移动公司要回来的呀。那串号码那是他选的,尾号1325,听起来像一生爱我。其实在他的执意里,藏有一个秘密,11月13日,6月25日,分别是他们初吻与初夜的纪念日。      然而,意义再多,她还是换了新的。      虞连翘见他已经录完号,便挪了挪脚,低声道:“那就……再见吧。”      “嗯。”李想朝她离去的背影望了两眼,便把头仰到椅背后。天是石灰一样颜色。他想,是不是只有在他面前,她才这样的不开心,战战兢兢。      ·      虞连翘大步往回走,天还是冷,江风吹来,吹过眼角,只觉干涩得很。没有眼泪,她变了,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哭。      应该欢喜才对,为什么要哭?他好好的,大家都好好的,只是不在一起而已。这有什么大不了,未必你的痛就比别人的深刻——虞连翘一路这样和自己说。      他有没有在看她,她的背影会不会因此显得从容冷静?她在心里傻气地揣测,很快虞连翘想起来,她走的时候,他没说再见。      以前在复兴读书时,每晚李想送她,总喜欢在她头顶拍一拍,说:“那我们明天见喽!”一个轻快的约定,因为第二天必定是能见到的。      进大学后,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。他到上海,她留霖州,刚开始的那段时间,过得真惨。虞连翘没要宿舍,仍住在家里走读。每回打电话给他,总听李想抱怨,“等死我了,你怎么才打来!”      她巴巴地解释,用的是小店里的公用电话,店老板一直盯着她看。虞连翘不自在,说话支支吾吾。几次过后,她学乖了,买了IC卡,躲在电话亭狭小然而相对私密的空间里,和他说话。可是无论是时间上还是话费上,她都不可能与他煲一锅锅的电话粥。      他们也写信,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信。上课前,课间,或者无聊的大课上,虞连翘在活页纸上写。写下一句或几行,撕下来,存着,得空了继续写,攒到差不多的时候,塞到信封里寄给他。信的内容杂七杂八,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些无聊极了的事。有时候甚至抄书,她记得她抄过古诗十九首,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,酸得要死。      这封信寄到李想手上是周五,那天电话里,他说:“不行了,你等我!”      第二天他真的回来了。      从上海到霖州,坐汽车要五个小时。虞连翘在车站下客的地方等,九月中旬,正午时分,太阳无遮无拦地曝晒下来,她出了一身的汗。      但看到他从车上跨下来的那一霎,虞连翘真是激动。等候与渴望已经将她填满,犹如火药,他的到来,即是引爆。虞连翘幻想自己应该飞奔过去扑到他身上,但她并没有这么做,她走过去,对他笑。      “你怎么来了?脸都晒红了,不知道躲一躲?”李想用力地搂她的肩。      “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?行李也没有?”虞连翘也问他,手臂紧紧贴着他的手臂。      李想说:“要不是军训,我早回来了。”其实,他开学才两星期,一直在军训,要到下周才正式开课,他却回来了。      虞连翘紧张地问:“你这样走掉,要不要紧?”      “有什么要紧,礼拜天赶回去就行。”      他们在车站前坐公交车,19路上人总是很多,他们坐在最后一排,李想握着她的手。      “你晒黑了。”他说。      “有你黑吗,看,你才黑呢。”虞连翘翻过手背与他比,她也是刚军训过,但只是象征性地在操场晒了五天的太阳。      起先,李想倒似认真地与她比,然而蓦地,他拉过她的手,嘴唇贴着她的手心吻了一吻。      “喂,有人看的,这么多人呢!”虞连翘着急,要缩回来。      他却转过脸,看着她,“俏,你说怎么办?”      从这之后,李想开始了两地的奔波。几乎每到周末,他都会过来,然后在周日下午坐车回上海。      虞连翘买了一支极便宜的手机,省外没有校园网可用,他们就发短信。车过盘云岭隧道时,他发短信告诉她,“快来吧。”      虞连翘就赶去接他。知道他一大早出来,到现在肯定什么也没吃,所以她总不忘带上点零食。在回去的公车上,她看他一口一个地吃蛋卷,心里难过,便说:“以后别这样跑来跑去吧?多累。”      李想唔了一声,她以为他是答应了。      没想到他把头耷在她肩上说:“真是累死了,昨晚上赶作业赶到三点。还好,刚刚在车上睡了一觉。”      车子驶过广场,秋日晴朗,凉风清爽,照例有好些人放风筝。李想指着窗外天空上的一个个黑点,对她说:“我才不会让它飞那么远,什么时候掉下去也不知道。”      他的占有欲这样强,时时担心不安,恨不得把她绑在身上。如此的沉溺而依赖。      有时,虞连翘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惊心感觉,她当然知道他爱她,但这爱深重得不似爱情的轻盈,而是他的全部感情。这么多,如深海汪洋,要将她淹没。      李想继续来,继续走,她的提议,丝毫不能说动他。      回程车,通常是在中午。那样他到上海正好是傍晚时间。虞连翘送他,他坐在车里,她站在车外。隔着大客茶色密闭的玻璃窗,李想说:“下周见。”      虞连翘晃着脑袋,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      李想张嘴,清晰地做嘴形给她看,“下——周——见!”      “哦,好,下周见。”她说。其实说了他也听不见,她笑着与他挥手。然后看着那一格车窗斜去不见,再然后,车尾拐过围墙,消失无踪影。      虞连翘转身出车站,李想发来短信,问她:“你坐上车没?”      她边走边回复:“坐上了。你好好再睡一睡吧。”那天,虞连翘一直走,路过站牌,19路绿色的车身从她身旁开过,一辆又一辆。爱情总在最炙烈时,让人感到忧伤。      “你总算回来了!快过来点一下钱,全交给你了。”蔡圆圆站在店门口等她,一看到她人影,就跳起来叫道。      “哦,”虞连翘转头四望,“陈卉呢?你不是说她来了吗?”      “走了,”蔡圆圆发牢骚,“每次来,都像搞突击检查似的。没事,我说你去给我买烤鱿鱼了。”      虞连翘坐下,点着鼠标,看电脑里的销售额。然后,拉开抽屉,清点现金。数了一遍,不对,又从头数起。      蔡圆圆趴在桌上打量她,“你魂儿被勾走啦?说,哪个?前面那个,还是后面那个?”      “三十,四十,五十……”虞连翘只顾数钱,点完纸钞,专心地点硬币。      蔡圆圆夸张地嚎叫:“啊,我可怜的小帅啊!”      “这下对了,”虞连翘在店务日志里,记着交接班的时间和金额,“行,你可以走了。”      营业头一天,本该是她们俩一起当班的,可蔡圆圆无奈又神秘地说,下午有事,说什么都得去一趟。她背上包,掀开挡风帘,要走了,头又钻进来,指着虞连翘嘿嘿笑道:“别以为你逃掉啦,留你明天再招。”      “明天谁招还不一定呢。”虞连翘扬手赶她,“去吧去吧。”      蔡圆圆一走,店里就只剩她,刚刚还那么多人的,哗啦啦一下全走掉了。展示台上的书被翻刮得一片凌乱,虞连翘站起来整理,一摞摞地重新组合排列,像摆拼盘一样。心里却是无由地空落,他来了,他走了,从此他就是她生命里的过客。      可是谁不是过客?她又这样和自己说。      她的内心是分裂的两道人影,一个天真脆弱,一个成熟淡漠。也许正是这样,她才能把理想和生活分得这么清,她才能这样安然地生活下去。       第29章      春节那几天,书店晚间不营业。虞连翘磨磨蹭蹭地收了工,快六点时才回到家。她站在走廊中,找钥匙开门。光线昏暗,看不见锁孔,摸索了几次才找到。搬过住已经好一阵子了,虞连翘还是没有习惯。进屋开了灯,总要看一看,才能确信这是自己的家。      她放下挎包,进厨房烧水煮面。犯了哮喘的旧冰箱里,还有一把小油菜,虞连翘掰下菜叶,细细清洗。水流寒凉透骨,忽然听得一阵笑声,出自男人们洪亮的嗓门。还有那饭桌上杯盏碰撞的脆响也透过门缝薄墙传了进来。年节里最最寻常的声音,热闹欢快。      虞连翘关了水龙头,一时想不起自己要干什么,呆呆地站了一会,然后走到五斗柜前,蹲下拉开抽屉。      抽屉里有旧相册,她没去翻动,只把手伸到最里面。捧出来的是个铁盒,暗咖啡色,面上印着一只海马。这是前年圣诞节时,李想送的。她吃完巧克力,留下了盒子。      现在躺在里面的,有存折,还有车票。厚厚的一沓,全是他往返上海霖州的票根,一张张按着时间顺序收藏着。      “我们什么时候去看《周渔的火车》吧?说不定我也能拍部电影,叫‘李想的客车’。”她笑着对他说。      那时候,虞连翘还没看过这个电影,不知道它讲的是一个背叛动摇的故事。当然,她也没料到,自己和李想会是这样收场。      似乎所有的坏事都是在她满怀希望时来的,那天也一样。四月二十九日下午,虞连翘从学校图书馆出来,赶去世贸为厉家明上课。一路上都在想,等下回家要收拾些什么东西。      李想说好三十号回来,五一他们一起去普陀。他这年的农历生日就在四月三十号,所以早早就提出要求:“陪我玩一天就行,我们去近一点的地方,去普陀吧,我还没和你看过海呢?”      看海,看海,霖州近海,可虞连翘长这么大,还没见过真正的海。她一边骑车,一边想象,心里无比雀跃。骑到半途时,天突然下起雨来。虞连翘雨衣雨伞什么都没带,只得脚下加紧,往前疾行。   厉家明仍旧坐在大堂茶厅靠窗的老位子,看到她,急忙站起迎上来,“雨落得这么急,我正想打电话给你,叫你不要过来。”      “啊,可是我都来了……”虞连翘抬脸望他,水珠顺着脸颊挂到下巴,再滴落下来。      “真是小孩子,”厉家明笑着说她,“你都来了,我还会叫你回去?”他从口袋里拿出门卡递给她,“你快上去,找条毛巾擦一擦,不然又该感冒了。”      虞连翘捋着发尾说:“不用了。一会就干的。”刚说完,就打了个喷嚏。酒店里冷气开得十分足,身上淋了雨,更是凉得渗人。      “你看,快去吧。我在这等你。”厉家明温和地劝她。      虞连翘犹豫一下,接过门卡,又把自己手里的包交给他,“书和杂志都在里面,你可以先看。”      “好。”厉家明摁了电梯的上行键,然后往她身上指了指说:“你这是不是叫‘落汤鸡’?      “对啦!”虞连翘笑着进了电梯。      不过七、八分钟的时间,她就下来了。      “好了?这样快?”厉家明向吧台打了个手势,“他们有姜茶,我给你叫了一份。”      虞连翘连连摇头,“不用,不用……”      “我知道你又要说,热白水就行。”厉家明拦了她的话,微笑地望着她。      虞连翘被他看得窘迫起来,低下头说:“不知道书有没有弄湿?”厉家明把书推过去给她。书没事,杂志的边角却湿了,卷了起来,她用力地抚了抚,想将它压平。      侍应生送来热茶,放在她面前。厉家明在账单上签字时,笔头指着她依窗立在桌侧的包,说:      “对了,你有电话……我是说,有人打电话给你。”      虞连翘探身过去,从包里扒出手机,一看屏幕却是灰的,什么都没有。按了开机键,没两下,又暗掉了。      “Died?”厉家明问。      “嗯?”虞连翘没明白他说什么,下一秒才领会,“哦,是,没电了。”      “重要吗?”厉家明猜,“还是男朋友打来的?”      虞连翘脸咻地红了一下,“不……不知道,应该不要紧的。”她心里也在猜,有可能是李想,每次他见她没回短信,就会打电话来提醒。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,只是要她万事以他为先。虞连翘想,等一等好了,等结束了,就找个地方回电话给他。     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,翻开杂志折起的那页摊到厉家明前面,问他:“今天先读这一篇,对吧?”      厉家明一笑,端起茶杯放到她手里,“你还是先喝这个吧。”      茶里大约加了蜂蜜,味道是甜中带点姜的辛刺。虞连翘喝着,便听厉家明问:“你这样上学打工,忙得过来吗?”      “还好,上学期才叫忙呢。”      “哦,上学期你都做什么?”他好奇地看着她,那时他还不认识她。      虞连翘笑道:“嗯,也做家教,还发过传单,在超市里推销过饼干饮料,跑别人家里做问卷调查……可不少,反正是有什么做什么。”刚刚擦脸时,几缕头发黏在她的额头上,现在干了,说话间便纷纷飘下来。      厉家明伸手过去,帮她撩开。虞连翘一愣,下意识地正要躲开,身侧的玻璃前已经闪来一道人影。      她吓得手一抖,茶泼了出来,又呛得连连咳嗽。      虞连翘眼泪都要咳出来了,可他就是那么站着,隔着玻璃,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,然后转开视线。就像一个恰巧来躲雨的毫不相干的人。冷漠是他自卫时亮出的第一柄剑。      厉家明递纸巾给她,问怎么了。      虞连翘摇摇头,跑了出去。      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她站在他面前仰脸问。      李想笑了一笑,“你一定不希望在这看到我。”      “你说什么呢?”虞连翘不明所以,却被他脸上那古怪的笑弄得渐渐心虚,“你不是说今天有课,买了明天早上的票吗?”      “原来惊喜就是这样。”李想吐了口气,继续自说自话。      虞连翘急了,“李想,你别吓我。我真不知道你会来。”      “你当然不知道!我打了你多少个电话,你知不知道?我站在你们学校门口傻等,估计是等到饿死也等不到你。”他没有提高声音,说得也不快,但一个字一个字,用一种又淡又狠的口气抛出来。      “对不起,对不起,手机没电了,真的……你不信?”他要走,她跑上去追他,拉住他的手。      李想停下来,语气散漫地说:“虞连翘,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特别无所谓,反正怎么着,我都会原谅你。”      “怎么会……”虞连翘慢慢松开他的手,“李想,我做错了什么?我到底做了什么,要你原谅。你可以自己看一看。”她翻出手机,递到他面前。被手机带出的门卡,啪嗒一声掉在地上。      李想目光自地面挪上来,穿过她的耳际,往后望。虞连翘不知背后有什么,骤然间,他从她手里夺过手机,远远扔了出去。      “虞连翘,你难道不知道男人都安的什么心!你是不是还嫌自己吃亏吃得不够多啊!”他见惯了不忠不贞,见惯了背叛遮掩,他终于冲她吼起来,“还是你就是忍不住,要耍些小手段,引得男人围着你团团转……你觉得自己这样有魅力是吧,有成就感是吧,了不起……”      虞连翘仿佛被人蒙住了口,声音呜呜地困在喉咙里,隔了好一会,才说出话来,“你怎么可以……这样说……”言语不及,她脑子里只在想,有没有什么魔法,可以让她在这个人面前消失掉。咻一下,不见了,永远不见。再也不用在他面前□地展示那些腐臭的烂肉、丑陋的伤疤。      一辆计程车在饭店门口载了客,开过来。她的手机就躺在地上,汽车的前轮自它上面碾过,机身碎裂的声音,轻微极了。他们眼望一处,却都无动于衷。      虞连翘回抱着自己的手臂,低声开口:“李想,我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。我不懂你在生什么气?你为什么生气,这个事,你知道的,我瞒你了吗?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。”      “是啊,我不讲理……我怎么变成这样,”他无限寥落地叹气,然后说:“跟你在一起,真是糟糕。不管我怎么投入怎么热情怎么掏心掏肺,你永远是这副样子。我就算再喜欢你,再离不开你,我也不可能像个疯子,能一直自high下去。我累了,真他妈的累透了!”      一刹间,两人都像漏了气一般,孱弱无力。      李想说累,这是他的真心话。其实,虞连翘也觉得累。昨晚的选修课上,年轻的女讲师说,爱情应该给人一种自由感,而不是囚禁感。是这样吗?虞连翘很怀疑。因为她在这场爱里,就像个囚徒,被判了无期徒刑,而且永远表现不良。      “就这样吧。”他说。       第30章      素面在锅里滚着,水沸腾,溢出来,哧哧地响。虞连翘赶紧把盒子一塞,推上抽屉,赶回炉灶边。切好葱花、洒上虾米,一碗面看着也是很可心的。她手拄着桌沿,吃完了面,然后捧起碗喝干汤。      桌角的小破收音机里,王菲唱完了《我也不想这样》,最后一个音,渐渐淡去。      不知道别人分手是怎样,她和李想就是像一个音符的渐渐淡没。虞连翘一边洗锅碗,一边想,到底是因为什么?      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,没有战争,没有革命,平平淡淡,什么也没有。她家和他家更没有了不得的恩怨情仇。      不是因为父母的反对,诚然,她受过他母亲的奚落。      甚至不是因为厉家明,没有他,也会有张家明,王家明,或者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。      或许就因为不是外在的阻挠,他们的关系落到分手地步,才更难挽回。      接下来的两天里,虞连翘从家到书店,书店到家,说话的除了顾客,就只有蔡圆圆。一个人静下来,总是沉湎于往事的回忆。她惊奇地发现,从前觉得苦涩无比的,隔了这么些时日,那苦的滋味都已淡掉;相反,那些往日觉得甜蜜的,现在想起来却带了种怅惘的味道。      初六下午,虞连翘一个人守着店。两点来钟,年后的第一批新书送到。虞连翘给托运公司付过钱,拿剪刀开了打包带。有厚厚的牛皮纸裹着,细雨浸不透书。      她在电脑上做新书的书卡,将每种书的名字、作者、定价、版权信息、册数等一一输入软件。如此,做完一摞,上架一摞,然后再搬一摞到台子上做。      做书卡要很细心,不能出错。弄到五点,虞连翘累得脸一侧,趴在书堆上不想再动。外头天昏地暗,她伸手在墙上拨了一下。店门口的探射灯亮起,柠檬黄的光线里,斜飘着发丝一样细的雨。      虞连翘看到一台车在街对面停下。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从车上下来,打着一柄大黑伞,穿过马路,朝她这里走来。到店门口时,他低下头,合起了伞。      虞连翘缓缓直起身,眼睛随着他的身影移动。      他站在她前面,一样仔细地看她。喉结上下滚动,终于他说:“俏俏……是我……”      “你来做什么?你来做什么?!”她重复着,声音由小而大,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。      因为这个男人,便是那消失了六年的王辰。      “我……前些天,听陈光说看到你,我想,我一定要来看看你。”王辰几乎忍受不住她的逼视。      “来看我?”虞连翘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,“你凭什么!你凭什么说来就来!你怎么还敢来!”      “是,我不敢……我现在甚至连看你的眼睛,都不敢。”王辰无助地搓了搓脸,说:“你知道,这几年,就算我想回来,我也没法回来。”      他看见她紧紧地咬着牙,咬得那么用力,连身体都在颤抖。王辰不由自主地伸了手,想按到她肩上。      可是还没碰到,虞连翘就重重地挥了一册厚书过去,挡开他的胳膊。接着两本、三本,她发狂了似的,把桌前的书全抄起来,朝他砸去。      “你走,你以为我想见你吗?滚,你滚!”她一边扔一边吼叫,那堆书扔完了,她喘着气,目光似箭地盯着他,狠狠地说:“你信不信,我打电话报警。”      王辰退开了一步,低声道:“我很快就走,你放心。”      虞连翘冲出来推他,推了两下,推不动,突然自己一头往墙上磕去。“砰”一声,很响。王辰一惊,冲上前,想要搂住她的头。      可是虞连翘已经被人往后拽住了。      来的人是李想。他两手箍住虞连翘,皱眉看了看对面的男人,觉得熟悉,却又叫不出名字,便问:“你是谁?”      王辰没有回答,只觑目观察他,但见虞连翘在他臂弯里喘着气,渐渐安静了下来。于是,他对着      她叹息道:“你怎么还是这样?这都多少年了,一点也没变聪明。”      小时候,她和隔壁的小孩们玩,玩坏了,吵起架来总是输。她气得哭,可是越哭越被笑话,她毫无办法,就用牙齿咬自己的手指,咬到自己觉得痛。      王辰路过看见了,把她拉到身前。他骂她:“你傻不傻!”她瘪了嘴哇哇地哭。他又哄她,握着她的手往那乌紫的牙印上轻轻吹气。      “你这样,只有到喜欢你,对你好的人面前,才有用,因为我们会心疼。别的人,哪里会管你。”他好言好语地和她说,她一转身,趴到他背上,抽抽噎噎地还哭个不休。      这样的事,虞连翘不可能忘记。在她的童年里,只有王辰最有耐心陪她。她一直觉得,只有他最懂她,他说她性子烈,气起来,就想毁了一切。      虞连翘望着眼前这人,六年过去,这非同寻常的六年过去,他变得太多,连样貌都变了。哪里还有从前的清俊英气。他戴着帽子,帽沿压得很低,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,这样刻意的遮掩,他怕被人认出来。有一条疤从眉角一直跨到了耳廓,连着那双眼睛,虞连翘能想到的只有警觉和阴鸷。      “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?”她静静等着他的回答,“如果你有好的说法,我肯定听。”      王辰抬手触了触眉角,不知是因为那处刚刚被砸中了,还是他下意识地想要挡住那疤,尤其是在她面前。      “我想说,当初的事,是不得已。可这么说,并不能让我好过一分。的确,我没什么好解释的……是我害了阿俊。”      “那你来干什么,你想要我原谅你,是吗?我告诉你,不可能!我要你悔恨一辈子!我永远不会原谅你,永远不!”虞连翘的情绪又激烈起来。      “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们原谅我。”一整盒烟在他的掌心捏得又皱又扁。“我来得太急,没想别的,就是想看一看你,还有……”王辰从地上提起一个黑布袋子,放到桌上,“这个,我想你收下……算我求你。”      虞连翘从李想臂间挣脱手,上前一步,展开袋口。她呆呆地看着,在心里数着数。袋子里是整整二十捆的红钞。“为什么?为我生日?”      “是了,今天是三号,二月三号。”王辰叹一声,继而惨淡地笑:“你都已经二十了。我宁愿是这样,像你想的这样,只是个生日礼物。”      虞连翘弄不懂他的意思,王辰也不给时间让她明白。      他看一看表,果断地说:“我得走了”。然后推开门,撑起来时那把大黑伞,离开了。没有转头,不再停留。      虞连翘对着那口黑袋,想到他的脸上古怪苦涩的笑,霎时醒悟过来。      当初他差的那东西就值这个钱吧。虞俊为他犯险,一条命就值这个钱了?一切全都由此开始,她哥的死,她爸的病,她的妈妈,她的整个家,全都毁了。      虞连翘拎起袋子狠狠地甩到墙上,噼里啪啦地袋子坠落,几捆纸钞蹦出来掉到地上。她尤不解恨,抬脚去踩去踹。李想上前拉她,虞连翘便回身踢他。      “好了好了,你静一静,行不行?”李想不得不使力去摁她。可是回应他的,只是虞连翘的咬牙切齿,“我恨你!我恨你!”最后,她精疲力竭,脚下一滑,倒在了地上。       第31章      正好是换班的时点,蔡圆圆骑了电动车来店里。还没停下,眼睛只那么往前一撇,人便惊得直跳起来。她慌慌张张地扔下车,推门冲进去问:“出什么事了?打110了吗?”      店里这样乱糟糟,书散了一地,虞连翘又披头散发,人半躺半坐地靠着墙,丢了魂一般。蔡圆圆看见这情形,第一反应是店遭劫了,不然就是有人来闹事。      “你来了,她是不是就可以走了?”      蔡圆圆正蹲下来看虞连翘有没有受什么伤,哪料桌后突然钻出一个人来。她吓得大叫一声,然后盯着他问:“你……你谁啊?躲那儿干嘛?”      “喏,有本书掉后面了,”李想掂着一册大开本,朝她扬了扬,又往地上一指,说:“这些麻烦你收一收,算我买的,先放你们这儿,可以吧?”他直起身,把手里那本书往桌上一放,从钱夹里取出钱,压在那册书下,“这样够不够?”      蔡圆圆被他弄懵了,坑坑巴巴地应了,又问出了什么事。结果还是被他几句话搪塞了过去。她傻眼地看他拉虞连翘起来,说:“走了。”而虞连翘也真的乖乖地跟着他走了。      “哪一边?”走到岔路口,李想问虞连翘。她不出声,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一闪一闪的信号灯,   李想又问,“说吧,你住哪儿?我送你回去。”      风铺天盖地卷来,呛得人几乎张不开口。虞连翘忽然甩掉他的手,“你走吧,走吧!何必管我!”      她是那样的固执倔强,把身前一切推开,要与整个世界隔绝。李想看着她,却仿佛照见了自己,那脸上的神情真是熟悉极了。      “我会走的。”他扣住她的手腕说:“送你到家,我就走。”      飞沙走石的黄昏里,他们就像一对赌气的小情侣。      虞连翘怎么都拗不过李想,最终仍是带他到了自己的住处。      楼道昏暗狭窄,又堆满了纸板箱塑料瓶,李想一脸狐疑地跟在虞连翘身后。只见她在一扇铁门前停住,说:“行,我到了。”      那门上粘的窗纱结满尘垢,破洞的几处,脏兮兮地向外翻着。      “就是这儿?”李想依旧站在她身后。他手里提着两样东西,一个是那装钱的黑袋,另一个是她的包。钥匙仍按她以前的习惯放着,他取了出来,问她:“是哪一把?”      “你可以走了。”她向他摊开手要钥匙和包。      李想低着头,手指触了触锁孔,对应着锁孔形状,找了一支钥匙□去。铁门开了,之后那扇木门也被他打开了。李想的心沉沉地顿了一下,原来她是真住这里,没骗他。      他回身搜寻她的眼睛,可是虞连翘却越过他,径自进了屋。壶里的水是早上烧的,这时早已凉透,她也不管,倒了一玻璃杯,直往干得发疼的喉咙里灌。空杯被她搁在桌上,门被李想带上,“哐、哐”两下,一声轻一声重。      墙上钉着一枚长方形的镜子,虞连翘站在镜前,侧脸向他道:“李想,我心里很烦,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?”      “我也很烦。”他摇摇头,在桌前坐下。椅子还是藤椅,但不是从前在她房里坐过的那一把。床、书桌、立柜,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,也都不是她以前用的。床上的被子团成一团,床单被面仍是粉红的细格纹。      他惊讶自己的记忆力竟然这样好,什么是,什么不是,竟都还认得。      不过是眨眼之间,李想已经扫视完一圈。小小房间本来就没什么可看的,墙顶上有水渍蜿蜒,日久月深,颜色是极不洁净的暗黄。他转回视线,看镜子里的人影。她正抬手扯了绑发的皮筋,一头蓬蓬乱发便似瀑布泻下。      然后,他见她捂住顶心一处,手指轻轻地碰一下,立马又缩开了。她没哼声,只是拧着眉。      “是不是肿了?”想到她之前撞墙的暴烈劲儿,李想忍不住也皱眉,刻薄她道:“现在知道痛了吧?过来,让我看看。”      虞连翘站着不动,慢慢放下手,不再理头发。      李想站起,走到她边上。伸出手时,虞连翘闪了一下。      “别动。”李想一手托住她颈后脑勺,一手拨开她头发,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着,“肿了一块,红红的,不过没破皮。”      他托在她脑后的手没有松开,声音低低地问:“你头晕不晕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现在不晕了。”      “之前晕吗?你怎么不说?”      “还好,靠墙上歇一会儿,就过去了。”      “哦。”李想看着镜里映着的她。      沉默一阵,他又问:“有没有很想吐?”      “刚才有。”虞连翘也看着他映在镜中的面容。      而后的一刻,两人嘴上都没了言语,脸上也无表情,只有目光定定胶在镜上。      “你生日不是正月十九吗?”李想开口问。      虞连翘点了点头。      “那今天,他怎么说是今天?”      “他……”虞连翘咬了咬指头,“不是有阴历阳历吗,以前,他也给我过阳历的。”      “我想起来了,他就是照片里的那个人,对吧?叫什么来着?”      “王辰。”虞连翘木然回答。      “他怎么了?”      “我不知道……真的不知道。”她长长叹气,又疲倦又不甘。      “那你明天记得去银行,把它们存起来。”李想指着桌下的黑袋子道。      “我不要他的钱,”虞连翘高声嚷道,“我不要!”      “为什么不?”李想说,“他也算你的家人,不是?”      虞连翘连连摇头,可是岁月浓于水,又让她无法否认。“你不懂的,李想……我哥就是因为他死的,就是被他害死的。”不知是刚刚喝了凉水,还是怎么,她突然打起嗝来。      “弄点热水喝吧。”李想拎了边上的热水壶,倒水给她。      虞连翘手捧着杯子,水只是温温,微弱的一点热气腾起来,扑到她的唇上。      她抿着水,轻言轻语道:“小时候,我觉得他可了不起了,打球打游戏,甚至打架,都没人能赢他。我哥最崇拜他,成日跟在他后头。因为只要跟着王辰,就再没人敢欺负他。我哥那么听他的话,傻傻的,王辰让他做什么,他就做什么。”      虞连翘说得停了一停,然后惨然一笑:“……就算我哥傻,可是他那么聪明,他做什么不好呢?”      “他做什么?”李想问。      “他卖白粉。”虞连翘说,“只是,我们都不知道。”      她哥虞俊当兵退伍回来,进了戒毒所做管教警员。王辰如何得罪人丢了货,虞连翘不晓得,王辰是如何劝说虞俊的,也没有人知道。也许他并不需要劝说,只要轻轻一句带过,虞俊就会上心,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出力。所以,他才会把缴上的白粉偷出来,交给了王辰。如此的铤而走险,被发现,被追查,那都是必然的,已经与运气无关。      如果有运气可言,也只是王辰逃掉了,他没逃掉。王辰的身手一向比他敏捷,胆子又比他大,所以王辰能跳过六层高楼的窗台,而他却摔成血肉模糊。      “你知道我爸有多伤心吗?他恨不得我哥是病死的,随便怎么死,只是不能这样死,死得这样没光彩。我哥书读不好,也贪玩,可他人其实是很老实的。如果不是王辰,他怎么可能……”      虞连翘仍是一声声地打着嗝,直像是要把心呕出来一般。      李想挪到她身后,将她两手拉起,高举过头。“这样会好些。”他说,然后他的另一只手掌搭在她的胸下腹上,捂住她的胃。      隔着厚实的粗线毛衣,他掌心的温度并不能传到她身上。虞连翘所能感受到的只是那手掌搁在她身上的力度。这轻重恰到好处的熨贴,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。那里面孱弱无望又让人无限回味的爱情。      “我想,我是爱上你了。”十二岁的玛蒂达这样对莱昂说。“你知道吗,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。”她的声音,犹如尘埃在和光中悠悠漂浮,终于坠落。      四十岁的老男人擦着嘴边呛出的牛奶,反问她:“你没恋爱过,怎么知道这是爱?”      “我能感觉到。”她说。      冷酷的杀手听得目瞪口呆,“在哪儿?”。      “在我胃里,”她把手放到肚子上,轻轻揉着,“暖暖的,以前总有东西梗在这儿,现在……”      “没了。”虞连翘不由地轻喃。      “你说什么?”李想问。      “我说已经好了。”打嗝声的确没再响起,虞连翘动了动手,示意他放开。      “哦。”李想松了她高举过顶的手。她的双手垂下,但他放在她腹上的那只手却没挪开。      “你刚刚在想什么?”他低声问。      “没想什么,”虞连翘不自然地侧颈转向一边。他站在她身后,每当低头说话,鼻息便若有似无地拂到她的颈项上。虞连翘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,她只知道自己并不想推拒,并不愿意甩开他的手。她贪恋着这点暖意。      夜这样凉,李想似乎靠得更近了一点。虞连翘的心开始有一丝丝的慌乱。很敏感很复杂,有恐惧又有期盼,分不清到底两种感受,哪个更多一些。      “《这个杀手不太冷》,记得吗?我刚刚想的就是这个。”她没法不说点什么。      “电影?记得啊。”李想顿了一顿,半晌才接道:“……还是和你一起看的。”      只是这样说着,以往两人厮混一处时的嬉笑玩闹,曾经说过的话、做过的事,正经的、轻佻的、深情的、决绝的,种种记忆都被勾了起来。      “你怎么想起这个来?”李想问。可接着却轻声感喟道:“你好像比以前胖一点了呢。”      他手掌贴着她的身体,自腹向上,往胸肋间移去。      以前这里是一格一格起落分明的骨头。他常爱用手指划着,和她开玩笑:“老板娘,我要两客排骨。”      李想在她的肋上缓缓抚摩,在他印象里,虞连翘一直是瘦的。最瘦的时候,是上一年的期末。那阵子她奶奶情况不太好,她又要复习考试,真正是像陀螺一样,医院、学校、家三地来回忙转。后来,总算熬到她姑姑回来了。      那会儿有一天,他带她到自己家。才刚转身,就见她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,背上两片蝴蝶骨突立着,仿佛是她这一生要背负的刑架。      他就那样呆呆站着,远远看着,感到心疼,甚至无助。因为她总是推开他,即使再委婉巧妙,再温和谦卑,那也是抗拒的姿态。有时候,他觉得自己真是弄不明白她。      “不要,李想……”虞连翘伸手按住他,掌心盖在他的掌背上。      李想静静不动,与她的手一起停在她的身侧,拇指和食指像探出的半岛,与她的胸房下缘相接壤。镜子里是这样古怪的两个人影,他的脸上有一种孩子式的惶恐与无辜神情。于是,她克制着难忍的颤栗,向他微笑,轻声说道:“是长胖了,重了七斤呢,前些天在店里的磅称上量的。这段时间,人比较安心,吃得多,睡得也多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胖了才好。我总希望你能胖一点,看着不那么可怜。”那时每次碰她,他都有种内疚的过意不去的心情,很滑稽,好像自己是在欺负她,一个不小心就把她给掰断了。      可虞连翘却沉默了下去。李想碰了碰她的手,虞连翘便抬头,与他在镜中对望。过了好一阵,她开口:“李想,她过世了……我奶奶,她也过世了。”      李想听了一怔,在看到她的住处时,他也曾一闪念地想到过。      一直以来,他都认为这个整日神情恹恹的老妇人,这个皱得像风干的果子般的老妇人是她的负累。既耽误她的前程,也耽误他和她的感情,他不知为此与虞连翘吵过多少架。   在最最生气的时刻里,他曾暗暗地希望她快些死掉。现在,希望的事成了事实。      他听虞连翘亲口说出,语气这般哀伤。他想,原来厌恶的情绪让他忘了,这个老妇人是她的亲人,而且是这些年里与她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。      李想翻过掌来,握住她的手,问道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      “八月。那一阵子天热得可怕,她难受得很,实在熬不过去……幸亏我姑姑回来得及时,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……”虞连翘说着,想起最后在水床上给老祖母清洗身体的情形,水舀起来,流下去。她这样想着,便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指。      “俏,俏……”李想轻轻地唤她的名字,另一手环过她的腰,把她往自己身前揽。他本来想说,你怎么不告诉我呢?但马上又想起那时他们已经分开,他去了新加坡。是下了决心的,所以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。      “你不用为难,想着怎么安慰我。其实我也知道,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病,身上痛,心里苦,怨恨也多,走了……对她,也许反而好。”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,虞连翘便侧头靠过去。      她听着他的心跳,这声音好似想象中的温柔海浪,让她觉得安稳。虞连翘说:“我只是有一点难过……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我努力学习,努力做事,努力吃,努力睡,我已经很努力了,我以为只要这样就会好些……”      “会好的,当然会好的。”李想安慰她。   “可是……”虞连翘结巴了两句可是,喉咙莫名其妙地哽住了。    第32章      李想手搭在她背上,轻轻抚摩道:“慢慢就好了,不都是这样的吗,你太心急了。”      “不是的,”虞连翘摇着头,从他身前挪开了。“以前他们希望我这样,希望我那样,让我不要这样,不要那样。我总是很听话,样样照办。可心里面其实是厌恶得不得了。我常想着,要等哪天我才能自由呢。到时候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主,没有人管,该多好。”      她凄凄地笑了一下,接着说:“现在……你看,真的没人再啰嗦我了……而且,也不用再为钱急,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。”虞连翘又这么笑了笑,没再说下去。      她身旁没有家人,她很清楚,她妈妈是不会再回来了。也没有朋友,因为家里的事,这些年她甚至没交到什么朋友。书念得是差强人意。一场恋爱,也已结束。      以后,再没人对她寄予什么期望,也不会有人对她感到失望。没有负担,轻飘飘的一身,上升下沉,随波逐流,真是怎样都无所谓了。这就是她曾经渴望的自由吗?那么,这自由也未免太深太阔,像个无边黑洞。      虞连翘迷茫极了。尤其是春节这几天,一个人呆坐在这空徒四壁房子里,心里有无端而来的恐惧。      李想看着一尺外的缩肩抱臂的虞连翘,忽然叹气:“你知不知道,邓勇他们怎么说你?”      虞连翘愕然抬头,李想冷冷道:“他们说你清高——”      “怎么会呢,我哪有资格清高。”      “——还有冷冰冰。”      这次,虞连翘没再接话。      李想说:“你知道你这样有多招人恨?”      虞连翘觉得自己被他误解了。她撇了撇嘴,不知要怎么解释。      但李想并不认为这是什么误解。他就是恨她刚刚那副样子,一下子闪开,退到某个坚硬冰冷的壳后,将自己隔绝起来,让他够不着。      像要证明什么似的,李想一胳膊猛地将她圈过去,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肩,另一只手放在她脑后,将她的头牢牢摁到自己胸前。      他这样用力,虞连翘吓到了,整张脸被闷着,挣也挣不开,只能呜呜地叫。      李想低下头,嘴唇贴在她耳边,无可奈何似地叹气,连着问: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呢?你为什么对我,也要这样呢?”      片刻后,他的手松开了一点。      虞连翘一句话都说不出,只顾张口呼吸。      李想仍把虞连翘箍在怀中,只是动作放轻了许多,手掌扶在她脑后,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她的头发。      他低声絮絮道:“你总是这样……低眉顺眼,没有要求,好像真的什么也不要。从来都是我!你连分手都说得那么冷静。你只说让我放你走。对,你只有提过这一个要求。”      是不是有这样一条两性定律——在爱情里,主动的人,总是落于下风。好比在她面前,他看上去很强势,可实际上,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可怜。      李想心里又难过又悲哀,而她呢,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么难过。仿佛坠入了一口废弃的幽深暗井,潮湿阴冷,无光无亮,他只想把她也拖下去。      于是,他劈头盖脸地吻了过去。      李想手托住虞连翘的脑袋,不让她避开。这个吻粗鲁蛮横,简直不能算吻,而是兽在撕咬猎物。   让人讶异的是,这猎物竟不反抗,并甘愿引颈相就。      虞连翘当然感觉到痛,天气干,嘴唇本来就起皮裂开了,这下更有血渗出。唇上舌尖都染上了腥甜血气。      痛快,痛快,越是痛,她心里越感快意。虞连翘踮起脚回应李想野蛮的吻,豁出去了一般。      李想跟她挨得这样近,来回地厮磨,身体早热了起来。欲望就像个恶毒的胜利者,冲他叫嚣,看吧,傻小子,你一碰上她,就非要烧成灰不可。      他心底痛恨着这样被欲望轻易俘获的自己,但又无法忍耐。李想逼得虞连翘步步后退,退到床边时,他几乎是带着恨意地将她扑下。他压在她身上,双手探进她衣底。虞连翘觉得那手简直是两片烙铁,给她带来烫而又痛的触感。      “嘶……”她忍不住轻呼出声。      因这丝压抑的疼痛叫声,李想回神看她。      虞连翘便与他赤红的眼睛对望。这对炽亮如炬的眼睛,它在快乐时、愤怒时、悲伤时的样子,她都记得,一直记得。      “你瘦了。”虞连翘说。她抚摸他的脸颊,新长出的短须刺着她手掌皮肤。      也许是因为瘦,也许是因为年岁增长,他脸廓的线条比从前硬朗。此时瞧着她的神情,也比从前深沉复杂。他今年二十一了,帅气飞扬的少年渐渐有了英俊挺拔的男人模样。      是了,他一直这样好。虞连翘在心里感叹。她的手摸到他颈后,那里居然全是湿湿的热汗。      “好多汗。”她又说。      可是李想好像什么都没听见,只是这么瞧着她。然后他又俯身下来,亲吻她。与刚刚不同,他变得温柔起来。他小心翼翼地舔她的唇上朱色的血渍,她的锁骨上被他咬出的红印。他的嘴唇和手掌温存地碰触着她的身体。      “我们别闹了,好不好?”他说。      他脸上是认真而又恳切的神情。虞连翘心陡然一顿。      “你……你什么时候回去?”她问。      李想沉默了一晌,答道:“明天早上。”这原本是学期间的小休,再加上中国年的两日假,他回国总共只有九天的时间。      她看着他默默不语。      李想简直想遮住她的眼睛,他不愿接受她那种一切了然的眼神。      “可以的。我们可以打电话,网络电话很方便,又不贵。我们可以在网上见面聊天,可以写信,学期里还有好几个小假,我可以回来。会有想办法的。不过是三年,三年我就毕业了。”他急急地说服她。仿佛所有的问题只在时间与距离。      “李想,”她轻声回道,“我不是因为这个。”      “那是因为什么?”他手正按在她的胸上,这一刹,他真想将手伸进她皮肉底下,把她的心扒出来。看一看,到底是哪里不一样。      虞连翘深深吸气,他眼中忽然闪现的戾色,让她惊了一下。但避不开的,她总得给他一个答案。   她抓着李想的手,带他缓缓移到自己的胸骨上。原先这里只有一颗红点,后来又长出一颗来,差不多的大小,上下成列。      “你不一直说这是朱砂痣吗?”      李想搞不明白,她怎么突然把话头转到这上面。在诧然中,他仍像从前多少次做过的那样,指腹自红痣上轻轻抹过。世上若有一处地方让他最为流连,便是这里。两枚红痣长在她乳间,他总忍不住要埋头下去,亲吻它们。      “其实你一直都弄错了,”虞连翘按着他的手说,“它们不过是微血管破裂而已。”      李想抬头看她。屋顶的一管灯,映着惨淡白光。那光落在她身上,一片寒凉。他心头的神经全都绷细了起来。      “那又怎样?”他说。      “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好。” 她说。“你在心里不断地美化我,时间久了,你就知道我根本没那么好——事实是,我简直太糟糕!”      “就你?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?”李想咬牙切齿,“我还真恨不得打你一顿,把你脑袋拍拍醒!”      虞连翘却仍兀自低语:“你总有一天,会知道……”      “你还有完没完!虞连翘,你要作,我不拦你,但别指望就这么把我打发了。”他这样一吼,虞连翘便不出声了。李想冷眼望了她一会儿,终于煎熬不住,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   虞连翘胆怯了,他要一个清楚的答案,她给不了。如果他非要她说,那等于让她拿刀往自己身上剜。      “李想,不是你。是我,你说的对,是我有问题。是我不好,糟透了……”虞连翘说得语无伦次,到后来只是反复强调,“跟你在一起,对我来说,太难了,真的,这样难……”      “到底什么事难?”李想堵住她,“你可不可以让我死得明白些。”      虞连翘颤声道:“怎么明白?不关你的事啊,是我讨厌我自己。”她抽出手,盖住脸,沉默了好一晌,才又说:“只要和你一起,我就满身都是漏洞,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那些最脏最坏的,全都跑出来,一遍遍告诉我,提醒我,我有多差劲。李想,我真的没有办法……我控制不了……以前,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会这样。”      李想连连摇头:“难?虞连翘你说难?你有没有搞错?觉得难的人应该是我才对!你还要怎样?我真不知道了。还不够吗?”      他一句句反问,声音跟着心一起冷却下来,“你吃定我了,是吧?那次,我整整等了你一个星期。我跟自己打赌,只要你说一句,就是打一个电话,我就不走了。既然德国都不去了,我又为什么要去新加坡?我只要你退一步,认这么一次。总要有一次的,不能一直是我,对吧?可是你没有——很显然,你比我硬气。”      “李想,我从来没要和你赌气。”      “是!就连气都是我一厢情愿赌的。”自嘲完,李想站起身,向她冷笑道:“我妈是不是和你说,让我受受挫也好?只是虞连翘,我告诉你,我摔的地方多了,倒不用你来当绊脚石。你千万别把自己想得这么伟大。”      他动作利落,抬腿便要走。      “李想……”虞连翘叫住他。      “你还想说什么?”他停下,立在门后,手搭在锁上。颀长的身体略往前倾,是等待又随时要离开的姿态。      但她始终无话。最后,李想沉声道:“我都明白了。你不是天生不开心,你只是和我待一起,不高兴。那就算了,你……找让你高兴的去吧。不过……”他顿了顿,笑道:“我跟你,我们总算有一样是公平的了——你后悔,我现在也很后悔。”      说完,他便出去了,门砰一声在身后阖上。      走廊凌乱拥挤,门缝里泻出一线线幽微的光。李想站着,愣了一瞬。仿佛处身迷宫,不知自己能否找到出口。      他在意的人,从不在意他,他付出过的感情,从来得不到回应。狠一点,忘了她吧!李想这样对自己说。       第33章      虞连翘躺在床上,听见走道里他的脚步响起,然后惶急地,一声声远去。她缓缓侧身,脸朝着那扇被他带上的门。      门后贴着的一个小鸭挂钩,因为粘性不再,摇摇欲坠。虞连翘像痴了一般,眼望着这处。脑中却不停地回想着他的样子,想象着他的身影如何走出楼道,没入夜的巨大暗影。      他走了,这次,他对她是彻底的失望了。失望是应当的,离开也是应当的。她多少次想要逃跑,但她不能。如果自私地想,他的离开,也算是对她的成全吧。      虞连翘心里这般想着,慢慢地蜷起双腿,手臂抱住自己,如婴孩般,将整个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。      她很想大哭一场,为这夜里的孑然一身,为所有她爱的人的离去。可她哭不出来,只是伏在枕上,安静地听着属于夜晚的声音。      隔壁的猫又开始叫了,一声接一声,像小孩在嚎啕;哪家的女孩又在跳绳,绳子耍到地面啪啪地响着;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,西宁、银川、呼和浩特,遥远而陌生的城市,也许哪天她可以去。      她的问题,她心上的病,如果可能,她要自己一点点去化解,治愈。她再不愿将它剥给任何人看。      虞连翘沉浸在这一窜窜无关琐碎的声音中,手机闷在衣服口袋里,响了很久,她还一直以为是隔壁家的。      铃声不断,一阵接一阵,终于把她那不知迷失何处的魂魄催了回来。      虞连翘跳下地,捞起搭在椅上的外套,两手窸窸窣窣摸了一圈,总算找到电话。      “喂?”   “天呐,总算和你接上头了!”电话那一头的人大叹道。      虞连翘拿开手机看一眼,是陌生的号码。就着声音回想,却是怎么都没印象。   “……你是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然而,她的话像被电波吞没了似的,电话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。      “不好意思,我不太记……”虞连翘想解释点什么,可忽然间只觉意兴阑珊,再也不想与这世界或世界上的任何人周旋敷衍。      她正要挂电话,电话那头的人却打破了缄默,“别挂。是我——谢尚易。”      “哦,是你。”   “你没存我的号码?”他问得颇有几分哀怨。      虞连翘悄悄叹了口气,“我忘了,对不起。”      电话那头又停了一停,接着是谢尚易带点气恼的声音,“那你知道你给我的号码是错的吗?”      “错的?怎么会?你现在不是……”虞连翘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。      谢尚易连着报了一串数字,嗤笑道:“估计倒着背我都会!”      虞连翘听得一怔,过了半晌说:“这个……也是我的号码,不过是以前的。我记得熟,常常弄混。”      谢尚易接道:“难怪呢。我给你发好几条短信,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。我电话打过去,居然是个男的接的,讲得一口东北话。我想邪门了,又打过去,还是他,后来还被他臭骂了一通。”      “对不起呀。”虞连翘木然地道着歉。      “我又没说怪你。当时我要是拨一下你的电话,或者让你打给我就好了。算了,不讲这个……”谢尚易讪讪笑道,“我刚刚到书店找你了,你不在,我就问她要了你的号码。”      “谁?圆圆?哦,她刚接了我的班。”虞连翘的反应比平日不知慢了几拍。      他咕哝了一句,听起来像“shit”,又像“真是的”。虞连翘弄不清,只听他唉声叹气地抱怨,“都是给机场大巴害的,不然肯定能赶上你下班。”      谢尚易是下午刚到的霖州,过年时他跟父母回了青岛。以往回老家,人就像脱缰野马,总是怎么疯怎么玩,可今年无论做什么,他就是提不起劲。不管那些少时的好友怎样撺掇,他只管在人堆里,懒洋洋地发呆。周围的喧闹让他觉得烦躁,甚至沮丧。      每天不知多少回,他对着手机里的时钟干瞪眼,奇怪时间怎么可以走得这么慢。真恨不得踹它一脚,让它滚得快点。因为这样,他就可以快些回霖州,他就可以快些见到她。   他从来没这样惦念过一个人。      是不是因为刚认识还新鲜,才会这样惦记?是不是因为她的难以接近,才会这样想要接近?谢尚易琢磨着自己身上种种不对劲的地方,可越是琢磨,越是迷惘。      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春节。可现在,与她讲着电话,倒像有多少好玩的事似的,说个没完,又或是,他不想说完。      虞连翘却只心不在焉地听着,泛泛地应着。      “你在家对吧?”谢尚易突然问。      虞连翘应了一声,随即听到电话里回响的足音,还有卷在风中的呼吸声,便问道:“你还在外面?”      “我过来找你,好不好?”   “别,”虞连翘回绝得干脆。      “可我都到你楼下了!”谢尚易半殷切半无赖地等着她改口。   “下次好不好。我困得很,要睡了。”她毫不迟疑地浇灭他的期盼。      “哦,那行,”他还想说点什么,但话一到嘴边就断了,好像被风给吹散了似的。她那淡淡没有起伏的语气,那一点也不上心的距离感,再次挫折了他的自信和耐性。      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?”他问,假如她有这样的意思,只要她有这么一星一点的意思,那就……那就怎样,他还没想定。      谢尚易折头往回走,像等判决似的等着她的答案。      终于他听到她轻飘飘的声音,“没有啊。”   “真的?”谢尚易不信似地问。      “真的,你怎么会这样想。”   “因为你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呀,”谢尚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除了你,没人这样对我。”      “我就是困了,不太想说话,跟你没关系。”虞连翘揉着眼睛,她要怎么和他说她的心情,说这一天里发生的事,乃至她所经历的全部这些事。不可能的。所以,她只能这样避重就轻地敷衍他。      “那你睡吧,睡个好觉,我们改天再说。”谢尚易说。他知道无论什么事都讲究时机,而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机,她没有说话的意愿。大概是有什么心事的,她不愿透露,他便无从得知的心事。      与谢尚易道过再见,虞连翘缓缓搁下电话,连转身都懒得转,只往后退着。一步两步,退到无处退时,人一仰,倒在了床上。      其实她并不觉得困,只是累,几乎是精疲力竭的虚脱。她摊手摊脚地躺着,脑袋清空了般地发着呆,只是没过一会儿,便又把一切都记了起来。      最先是王辰。她无法不把今天见到的他与自己记忆里的他相对照。对照的结果是强烈的怀疑,也许,这些年她从未了解过他。也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人。他身上的匪气,发狠时的表情,还有那些带血的伤口,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,可当时她从未多想什么,她一直那么相信他。虞连翘转念又想到她的哥哥,她那阴柔又固执的哥哥,是比任何人更信着王辰,也更护着王辰的。      大概是命吧?从前他们三人滚作一处玩笑打闹时,哪会想到今天的景况。无疑是命,除了它,还有什么能有这样的力量,让人世一切变得面目全非。      之后,不可避免地,虞连翘想到了李想。      她清楚他生着她的气,气她的吝啬自私,不肯付出。对此她无可辩白,她已经尽力了,可他不满意。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现在,他一定还恨她。没有谁的感情路会一直平顺没有波折,她竟是一有问题就退缩,这么轻易地就撒手说放弃。他一定恨她的寡情薄意。      夜渐渐深沉,虞连翘横仰在床上,棕棚床垫早已老化得凹了下去,中间的木杆正好顶着她的脊背。寒气从手尖脚心一路窜上来。她的身体,如同死去了一般静静地发冷,不会动,但心内却是缠斗不休的二重奏,一个声音攀着另一个声音,蜿蜒向前。      他说,你总要认一次输,低一次头,总要有一次的;他又说,我等了你一个星期,就等你一句话,等你说一句不要去了,可是没有,你连一个字都没有。      ——不,不是这样的,她心里喊。      其实她是认输了的。他不知道,其实她也挽回过的。她是尽了许多的努力才放了手的,一点都不容易,他真的是冤枉她了。       第34章      那天在饭店前,他吼得那样凶,又凶得那样没有预兆,虞连翘大半天都在惊愕里,不晓得要怎么办。之后,李想一直没有出现。      面对再一次的冷战,虞连翘起先还有些懑懑不平,慢慢地只觉得无力,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。   她打电话给他,但李想关了机。虞连翘心里不免有些气的,他怎么可以总是这样。气归气,电话她依旧打,只是他也依旧关着机。      长假快结束时,还是不见李想的踪影,虞连翘有些不安,心里惴惴,不得已便把电话打到了李想家里,可奇怪的是,话筒里传出的只有刺啦啦一片杂音,任她怎么喊都没有回应。      虞连翘忍不住想,是不是他家出事了?他家里有两位老人呢。她靠在电话亭边踌躇了好一阵,最终还是往他家去了。      李想他们住的崇光大厦,除了底下几层是百货商场,上面不少单位都是租出去了的写字间。每回虞连翘去,电梯总是挤满了人。但那天却意外地空,八层上去就只剩下她一个了。      五月初的天气在这南方小城已经有些入夏的意味,虞连翘一路奔走过来,只觉满面是汗。她抬手抹颈后的汗,却摸到一手散发。用皮筋挽在脑后的头发,一绺绺早散下来,黏在脸颊脖子上。电梯停下,门弹开来,她一眼看见李想家的门大敞着。      虞连翘讶然,不对的预感越发强烈,哪还顾得上整理头发,只是快步走去。正要进门,却见一个穿着深蓝工装服的男人走出来,手上提着工具箱,肩上兜着一捆电线。虞连翘往后让了一步,然而也就此顿住了脚。      虞连翘压根没想到,她今天会在这儿,又遇到李想的妈妈。一愣过后,她礼貌地招呼道:“阿姨,你好。”      林芬芳显然也很意外,微微挑着眉,“是连翘吧?”      “是我,阿姨。”虞连翘嘴拙得不懂要说些什么,只是微笑。      林芬芳在打量她。虞连翘感觉得到,她轻轻捏着自己的手臂,被他妈妈看着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奇特。不仅仅因为她是李想的妈妈,还因为这个人她本身。      林芬芳是虞连翘见过的女人中最为奇特的一个。她做着那么大的事业,什么都有,是让人艳羡的成功女性,可她看起来却是万事都不经心,仿佛世上再没什么能让她感觉有趣,不生厌倦。当她的目光从你身上掠过时,你便感到莫名的心怯。她的神情并不威严,但眉目间那种聛睨人的傲气,会让你不自觉地垂下头去。      虞连翘与她迎面相对,显得微小细弱极了。      林芬芳手扶在门上说:“怎么站在那儿。进来坐吧。”语气既不冷淡也不热情。      虞连翘跟着她走到沙发椅边,拘谨地坐下。第一次见她,也是在这里,那次真是慌张极了,甚至可以说荒唐极了。      但即使在最慌张时,虞连翘心里都在疑惑,这就是李想的妈妈?真难想象,这样的女人会是一个人的母亲。      在虞连翘的印象里,林芬芳就如一支香水瓶子,美丽奢华,泛着冷冷的光,而她却是隔着商店的橱窗往里望,冷不防,额头便磕在了硬硬的玻璃墙上。     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冬天。刚放寒假的一个下午,李想带她到家里。那阵子忙得天昏地暗,虞连翘已经许多天没踏实睡过。于是人一进屋,身体沾到沙发没多久,意识就迷糊起来了。      只是打个盹,竟也做起了梦。她梦见从前,父母兄长都在。早晨她懒懒地赖着床,太阳照到身上,暖融融的,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,好有耐性地唤她起床。      就在最惬意的时候,忽然脖子后头一阵凉,有什么东西在触她,真是讨厌。虞连翘嫌恶地挪挪身避开去,可是不一会儿,那东西又贴上来,这回是温温的。      “走开,小龙,”她挥手咕哝,“走开,别闹我。”      “我偏不走。”      虞连翘醒来,缓缓眨眼瞟了瞟抓着她手的李想,呆上一呆,便又闭上了眼。      “还睡?”他原想说“你猪啊”,脑袋闪过她的忌讳,便收住了。      过了一会,李想又开口:“小龙是谁?”见她半晌也不应,便屈指轻轻弹她的额头,“问你呢?”      虞连翘迷糊地皱眉道,“哪个小龙?”      “还不是你自己说的!”      虞连翘愣一愣,睁开眼,“小龙?”她扑哧笑出声来,“你没听错?”      李想郁闷道:“好笑吗?我怎么不觉得。”她还在笑,他凑近了,将下巴搁到她肩窝威胁道:      “喂,你到底说是不说!”      “说,我说,小龙呢,是我以前养过的小狼狗,长得——喏,就像你这样!专会使坏……”      李想佯怒掐她,虞连翘在他手下摇来摆去。她越是挣扎,李想越是不肯放开她,呲牙咧嘴地一下咬在她的耳朵上。      “天,你还咬人!我家小龙还都不咬人呢。”虞连翘夸张地叫道。      李想对此的回应,却是在齿间慢慢磨她耳垂上的细肉。      虞连翘只觉半边身体都麻了,“老大,好了,求你了,好了,我错了。”      “说你哪儿错了吧?”      “我不该指桑骂槐——说你是小狗。”      李想在她耳边轻言慢语道:“这个,我倒无所谓。问题是狗就狗呗,叫什么龙,还小龙,脸皮真厚。”      虞连翘横他一眼,“有你脸皮厚吗?”      李想侧头吻她脸颊,笑着说:“还真是没有。”      他嘴唇温柔地碰触她,唇边硬硬的青须擦蹭着她的皮肤。虞连翘不禁转过眼,与他四目相对。他们俩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,这乍然而来的亲密,分外地令人心旌摇荡。于虞连翘仰起头回吻他。李想欺身上来,两人在软软的沙发上,一同陷了下去。      林芬芳就是这时出现的。      他们大概投入得有些忘乎所以,以至于连钥匙转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。忽然间,门开了,往后一摆,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撞响。      虞连翘吓得一个激灵,掩耳盗铃地闭上眼,一动也不敢动。李想倒是镇定,伸手将虞连翘的衣服拉扯好,又安抚似地在她肩头按了按,然后站起转过身,叫道:“妈,是你——”      林芬芳“嗯”地应了一声,大约还点了个头,便似眼前什么事也没有般地,拖着行李箱进了左手边的房间。      他们母子两个的反应是如此平淡、冷静,比所有日常见面的招呼更为平淡、冷静,好似只有虞连翘一人沉浸在这戏剧化的遭遇里,无法动弹。      就像此刻一样,她坐在林芬芳面前,如活化石般,无法动弹。      “你不用怕我。”林芬芳开腔道。      虞连翘连忙否认,“没有,阿姨,我……”      林芬芳看了她一眼,管自己继续说下去:“我想你也知道,我一向不怎么管李想。他父亲倒是想管,不过不知道要怎么管。李想呢,脾气暴,像他爸,性子冷——像我。”      虞连翘对这总结深为认同,面上不敢表露,心里是猛点头。      “你们的事,他和我说了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,就认为我……”林芬芳说着一停,想起当时他用那样警戒、质疑的眼神盯着她,好似她是多阴狠恶毒的女人,这无法不让她感到寒心。      “恋爱又不是什么坏事,毕竟人年轻时总是比较容易相信些什么,往后?往后可是想信也难……他不想想,我为什么要反对。”她淡淡地笑了笑。      这张脸凝结着成熟女人所能有的最好的风韵,虞连翘定神看着,心里不禁有疑问,她到底是对什么感到无奈?是长大了的儿子,还是自己的人生?      “你的事,我也知道一点。”在片刻的静默后,林芬芳忽然又开口。      话锋陡转,虞连翘心里一紧,不知道她接下去说的会是什么。      “我们不是嫌贫爱富的人,我和李想父亲都是白手起家,这点你要明白。现在的情况是这样,”   林芬芳转过脸直视她,“你在这儿,他就不想走——”      “走……走哪儿?”虞连翘迟疑地问道。      林芬芳挑眉,“看来他提都没对你提过。慕尼黑工业大学,名单都定下,就差公示了,可他硬是给拒了。他父亲本来就不赞成他读建筑,能去德国,自然好些。本来以为是铁板钉钉的事,结果他一句话,说不去就不去了。实话说,我们很失望。”      虞连翘太阳穴突突直跳,脑中一片空茫。她轻声问:“是什么时候的事?他……没和我说。”      “算了,过去的再提也于事无补。只不过呢,”林芬芳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,“机会经不起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错失。在我看,人生就好比一场马拉松,你停脚不跑,别人就把你甩到后头去了。我以前这样告诉他,现在也这样和你说。”      林芬芳话到此处,停了下来,像是给时间让虞连翘领会她的意思。      虞连翘又怎会不明白。在林芬芳譬喻的马拉松里,她是早被宣告出局了的。一个没有希望赢的人,却要把她的儿子也拖扯下来。这是他们万万不会允许的。虞连翘垂眼望着地,真希望这地或墙或无论哪里,能有个洞,可以让她倏地钻进去遁走了事。      “你们在这年纪分不清什么重要、什么不是那么重要,既不知道什么东西该抓住,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先放一放。不过这些,我们知道得很清楚。”林芬芳微微一笑,看向她,“李想他是有些死心眼的,我想,你肯定会比他懂事一些。”      虞连翘与她对望一眼,匆匆低头,“我知道了,阿姨……我先走了。”      “那好。”林芬芳不紧不慢地说,“我希望这几天有时间你能和他谈一谈。”      虞连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李想家的。站在逐层下降的电梯里,她只看见那潮得发糊的镜面上映着她仓惶焦躁的面孔,身后左右,无处不是。       第35章     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,除了天气势不可挡地热了起来,虞连翘上课下课,一切生活都按部就班地延续着。至少表面上是这样,内里的胶着只有她自己知道。      这期间,李想依旧没有音信。情况明显不对劲,但虞连翘就像拖着绝症不肯就医的病人一样,只在心里不断地设想着、酝酿着,又反复地犹豫着。病人等待死亡,她等一个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刻到来。      周六早上,她仍像往常一样把材料字典往背包里装,沉甸甸地一提,才想起自己已经跟辅导员说过,厉家明那里的事她没法做下去了。她用了一大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辅导员解释,自己如何的没时间,学年奖学金对她如何的要紧,眼看就要期末,不花功夫就没指望了。她脸上露着极为难的表情,辅导员当然也只能挥手说算了。      既然不用去见厉家明了,那一背包的书,她一册册地又取了出来。最后拿在手上的是一本《英汉大辞典》。厚厚的,有些旧,她用杂志的内页包了封面。这本字典,是李想送她的。      在一起第三年的情人节上午,他们约了在市图书馆碰面。那天碰巧是星期天,图书馆门前开放书市。他们拉着手穿行在人群和书摊间,李想问她今年想要什么。她对他笑笑说什么都不想要,顺带鄙夷他崇洋媚外过洋节。李想可不容易被她唬住,于是两个人杵在书摊前,愣是就节日的意义辩论了许久。最后虞连翘招架不住,往摊上一指,说:“好好,就它了。”      “还有比你更没情调的人吗?”抱怨归抱怨,李想到底还是买了。作为礼尚往来,虞连翘给他买了本西西的《看房子》,也是旧书,港版的,卖得极便宜,但是挺罕见的。      不知道这书他看完没有,是带到上海去了,还是扔在家里呢?虞连翘这样想着,便将那字典仍旧塞回了包里。      她提着包,出门直奔车站,在那里,坐上了最近一趟去往上海的客车。      车到上海已快下午一点,虞连翘问路人,看路标,摸索着从地铁转乘公交,最后终于到了T大的西门。这所久负盛名的百年老校,她是第一次来。进了校门,虞连翘却没有半点好奇参观的心思,只在想这时他会在哪里?      李想住在十舍,这是虞连翘手上仅有的信息。到这时她才幡然悔悟,她对他的关心的确太少。      校园极大,虞连翘顺着指示牌,走了许久,才找到他住的那幢宿舍楼。楼群外设了铁门,虞连翘没有门禁卡,只好尾随进门的学生,蒙混而入。      但进来又能怎样,她既不知道他住哪一间,也不记得他宿舍的电话。他宿舍的电话号码只存在那部压碎了的手机里,她居然没去记它。虞连翘一边怀疑自己是否太冲动了,一边踌踌躇躇地走进门厅。      宿管正坐在值班室里,低头在桌上理着一堆红头文件。      虞连翘隔窗问:“你好,我找李想,请问他住哪个宿舍?”      宿管没答,大概是没听见。虞连翘等不及,便伸手扣了扣窗玻璃,“打扰一下,我找李想……”      “嗨,连翘!”她正准备报专业和年级,忽然听到有人叫她。      虞连翘循声看去,却是许久不见的金菁。虞连翘先是微笑,但怎么笑都掩不住惊讶,“金菁,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      “我读T大呀,你忘啦。”金菁把手上的报纸往报夹上一搁,朝她走过来,“我坐那儿,差点没看到你。”      虞连翘笑了笑,犹豫中开口问她:“李想,是住这儿,没错吧?”      “没错。你找他?他这会儿在等面试呢。你是要现在找他?”金菁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她。      “对,我找他。”虞连翘飞快接道,而后回过神,顿了一顿,问:“你刚刚说——他在面试?什么面试?”      宿舍门厅处,学生进进出出,金菁碰碰她的手臂说:“我们到里面去说。”      虞连翘由她引着,在值班室靠墙的一排塑料椅上坐下。身旁的女生显然也在等人,而且认识金菁,只见她用一种兴奋的声音问金菁:“你早上怎样?快说快说,他们都问什么?什么时候出消息?”      虞连翘一点也不关心她们的对话,幸好金菁也只是简单地回了那女生几句。      招呼完,她转过头来,对着虞连翘急切的目光,微微笑了笑,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:“这次面试的是南洋理工,他们来招联合培养生。前段时间学院里推了名单,审核过了,这周末面试。”      “哦,”虞连翘在脑中快速地过滤着信息,尽管有林芬芳的谈话在前,但这一时半刻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。      “你说的这个南洋理工,是什么——我是说它在哪里?”问这样的问题,也许会让她在金菁面前显得又蠢又白痴,可她不得不问。      “是新加坡的学校,排名很好的,他们跟市里有什么合作,前年开始的,每年都来招人。条件也很好,给的奖学金基本能cover学费和生活费。不过竞争很激烈。”金菁的话里没有半点看轻她的意味。      虞连翘又问:“那你觉得……他的把握大吗?”      “你说李想?他肯定能上。”金菁笑着答道,“算GPA,他系里排名最高,又有雅思成绩,你知道他听力考了几分?8分!这学期有个作业好像还拿了什么奖,反正只要他自己不想搞砸,面试肯定没问题。”      虞连翘又“哦”了一声,金菁的这些话,她听了本来应该高兴,本来应该感到骄傲的。      可是没有。她不知道他拿奖的事,不知道他还考过雅思,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成绩。她还以为他来回奔波,一定心不在焉呢。那他一定是很努力,很辛苦了。可他为什么都不告诉她呢?是怕会刺激到她?虞连翘心直往下沉。      金菁说:“你知道上次去慕尼黑,本来也是他的,结果他偏说什么还没准备好,弄得他系里的老师很是郁闷。”      “嗯,我听说了。”      金菁叹气,“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资格,也就不用在这儿忐忑了。”      虞连翘愣了愣,“你也申请啦?”      “嗯,早上刚面过,应该还行。要是再被挤,就只能转到护理专业了。”      “你肯定没问题的。”虞连翘声音低低的。她很恨自己,为什么不能说得真诚一点。      “希望吧。”金菁的表情有一些烦恼,又有一些喜悦。她拿出手机看了看,说:“奇怪,怎么还不下来?”她一边拨电话,一边对虞连翘解释,“喏,李想有份材料落宿舍了,他没办法跑回来拿,因为不知道前面那些人过得速度快不快。我刚好在那儿碰到他,就帮他跑一趟带过去。就不知道老七找没找到……”      手机铃声呼啦啦响在楼道里,响了一会儿,便断了,然后一个男生旋风似地从楼梯冲下来,嚷着:“在这,在这!别催了!”      金菁从他手里夺过文件袋,埋怨道:“你这动作也太慢了!”      那男生跑得有些喘,哼哼说:“你就嚣张吧,等你们俩都上了,看我怎么宰你们!”      金菁开袋检查了一遍,正是李想要的材料,一页不差,便抬头冲他笑道:“谢了!”      “少罗嗦,快去!”那男生一扬手,又窜上了楼。      金菁抱着文件袋,转过身来,对虞连翘说:“我得给他送过去,嗯……你要不要一起去?”      去不去,虞连翘一块跷板在心中起起落落。去,既然来了,自然是要去;可是去了,李想见到她,会怎样?她不是自信自己对他的影响,只是觉得不应该,万千个不应该。他不应该受到影响,他不应该在远大前程与她之间抉择……不是她自私,不愿承担后果,只是不应该。像他这样的人,是要远航的船,大海是他的征途,怎么能够被她绑着,被她绊着。      “我还是不去了,你去吧。”虞连翘说。      “好,那我走了。”      金菁走到门口,却忽然顿住身,回头叫她:“连翘!你……要不要我告诉他,你来找他?”      虞连翘在座椅上仰脸看着她,想起刚才她与他室友间的那种言语气氛,想起她会有怎样的未来,她的自信与六月里嫩黄瓜似的清新。对这一切,虞连翘心里不是不嫉妒。但嫉妒的另一面是气馁与可悲。      她勉强地笑了笑,说:“不用了。”      十号宿舍楼门厅白墙上的挂钟,从两点走到了两点三十。虞连翘盯着时针,对自己说,再坐半个小时吧,就再多半个小时。      半个小时过去,李想依旧没有出现。在三点零五分时,她终于站起来,然后,背上包走了出去。她穿过校园,大跨着步,目中空无一物。      后来,在换乘时她坐错了地铁。在地铁站喧闹拥挤的人潮里,虞连翘并没有太多的感觉,只是重新坐个回头而已,只是如此而已。     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很小很小的东西上,比如隔离门上的一只小蝇子,细细小小,孤单而卑贱,在透明挡板上爬呀爬,费尽了心机,到头仍是爬不出去。      多么像她!      再后来,虞连翘阴差阳错到了火车站。回霖州只有慢车可走,她没力气再跑,便买了票。      绿色的铁皮车厢,很不整洁,她靠着窗蜷在座位上。背包里的字典沉沉地压着腿,就像笨重的火车轧过铁轨,发出沉闷的一声声哐当。      那时,是傍晚四点多一些。初夏西晒的太阳,透窗晒在她脸上。日光好像还很烫,照得人很暖,可她心里冰凉凉的。      太阳离她越来越远,离得那么远,她为这个可笑的理由哭了起来。      他要离开她了。      在回程的车上虞连翘失声痛哭。   ……   此后她再没这样哭过,就连祖母过世,都没这样哭过。       第36章      那个五月下午,就在虞连翘颠来倒去乘地铁误乘到了火车站时,李想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南洋理工的录取名额。他走了,她还在,一切戛然而止,成了定局。      头一年的寒假,他回国,他们曾遇见过。   但在接下去的一年又一年里,她却再没与他见过。   好似他们的缘分到此已尽。      事实上,虞连翘并没时间去想缘分之类的玄妙事情,现实生活已经够要她应付了。      四年大学,她一路紧紧张张地读下来,到最后找工作时,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兵荒马乱。      刚开始,虞连翘对找工作并无概念,她连自己想做什么、能做什么都没想清楚。只是对着用人单位的要求制作简历。她的成绩还算可以,拿过几个小小的奖学金,可惜除此之外,一片空白:没有证书,没组织过社团,没做过学生干部,更没有实习过。打工的经验倒是有,但没有一样是能摆得上台面的资历。      这样的简历做出来,实在是毫无说服力,虞连翘不禁怀疑自己这四年到底忙了些什么。      三流学校的毕业生,能招揽到的目光本来就有限。她找的又都是外地单位,虞连翘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霖州的,她奶奶已经过世,再没有谁能留她下来。只要不是霖州,其他任何地方她都愿意去。抱着这样的想法,虞连翘挑挑选选投出了许多份,可全如石沉了大海。      日日等消息,又日日无消息,虞连翘自然受了些打击,但打击过后,便与其他人一样,全心全意地准备起了公务员与各种事业单位的考试。遗憾的是一轮轮考下来,她才知道,自己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而已。      她学的是中文,最是泛滥不缺的专业,如果是师范生,还可以去试试中小学招考,没准能去做个语文老师;当初若能进英语系,情况肯定也比现在好。      在屡屡受挫中,虞连翘后悔多多,不过后悔有什么用,人生永无重头再来的可能。      转眼到四月,她的就业协议仍是杳无影踪。幸好书店的兼职还在继续,她自暴自弃地想,别管了,先把毕业论文写了再说,大不了靠这八百一月的工资,又不是过活不了。      她点着鼠标在书店的电脑里看参考文献,蔡圆圆被那吧嗒吧嗒的鼠标声,弄得心烦,便奚落她:“人早说了,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,你别不信。”      “不用你来念叨,我现在比谁都信。”虞连翘没好气地应了。她心里多焦虑,可是这样焦虑,却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,甚至连倾诉一下焦虑的人都没有。      蔡圆圆见她不快,便换了语气讨好地说:“不是跟你说了么,弄张照片贴到简历上,保准人家一看,就打电话叫你去签协议了。”最后,还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道:“漂亮姑娘,机会多得是,就看你肯不肯啦。前头你去招聘会,不是还有人挺中意的,叫你去做董事长秘书嘛。”      “你烦不烦呀,”虞连翘听她又提董秘的事,便哗哗啦卷起书塞进包里,“走了走了,这儿交给你了。”      第二天到店里交接班时,蔡圆圆见到她,情绪激烈地一下就把她拖了过去。      虞连翘说:“你又怎么了?”      蔡圆圆表情怪异地看着她,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     “那你说啊,圆圆——你不用拽着我,我又不会跑掉。”虞连翘见她毫无动静,便大叹了口气,      “说吧,到底什么事?”      “陈卉打电话来,叫我们清货,全部三折。”      “不会吧!”虞连翘惊讶,但让她更惊讶的事还在后头。      “他们婚离下来了。”      “谁们?”      “还会是谁,老板和老板娘!”蔡圆圆拧着眉说。      “噢。”      “他们要把店关了,然后算钱,分钱。”      “噢。”虞连翘点了点头,过了一会,才傻傻地问,“那我们呢?”      蔡圆圆两手一摊,“走人,另找去处。”      说完情况,两人都有些颓丧,背靠着墙,无语对望。      半晌后,虞连翘说:“要不,我们把店接下来?”      “怎么接?”蔡圆圆振奋起来,两眼放光地等着她继续。      虞连翘一字一顿地说:“问他们,这店要多少钱,我们把它盘下来。”      “行啊!”蔡圆圆扑过来,抱住她,不到一秒又放开,愁眉苦脸地望着她,“可是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!你知道的,我月月光,本来这么点钱,就攒不住的。我又不能问我爸妈要,他们正给我哥买房结婚呢,已经紧得够呛了。”      虞连翘咬咬唇说:“钱的事,我来想办法。”      蔡圆圆将信将疑地看着她,“真的?你有办法?你有什么办法?”      “我有就是了,你别管。”虞连翘拿定了主意,便取了纸笔趴在柜台上,一样样地列出需要办的事和可能的开支。写一条和蔡圆圆商量一条,两颗头凑在一起,虽然八字还没一撇,兴致却已高昂极了。      初初筹算完,虞连翘拍拍桌面,“那就这么说定了,你和陈卉熟,先去探探口风。我等你回话,弄清她什么意思,我们就好正式跟他们谈了。”      “好嘞,小富婆,你等我电话。”蔡圆圆领了命,欣然离去。      次日从陈卉那里返回的消息有两条,一条好一条坏。好的是她愿意转让;坏的是,她报的数字比虞连翘她们预想的高了不少。高出的部分包括剩余大半年的房租,店内的全部装潢,尤其是那些价格不菲的实木书架,还有全部图书存货。虞连翘在纸上写写划划,她存折里的全部款项加起来离陈卉的报价还差了四万多。      王辰曾给过她二十万没错,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,那钱仍是留在了她手里。虞连翘一点都不想动用它,如果不是她妈妈打来电话。      白娟问青磐街老房子的那笔钱能不能汇给她让她周转一下。老房子的钱虞连翘拿到的只有少少一点,大部分都被她姑姑要走了,这是她不能和她妈妈说的。家里关系本来就紧张,再为挣这一点家产纠葛起来,无疑是雪上加霜。      她妈妈的声音听来异常焦急,应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,不然也不会问她要钱。虞连翘想了想,便去银行提了老房子剩下那点钱,再从王辰那钱里添出一些,凑了十万汇了过去。      剩下的她全存了定期,她不认为自己会有用得着它的时候。      但这样的时候却到了,她确确实实需要,而且需要的还远多于她有的。      找工作处处不顺,如果能把这爿店接手下来,她就有一份自己的小小产业,再也不用求人看人脸色,多好。可问题是,这四万多的空缺,她要怎样才能补上?      虞连翘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来。可以问的人,她一个都不能问。蔡圆圆是早就说过无能为力的,陈卉那里又是半点没得妥协的。难不成去银行贷款?她拿什么去贷,她还欠着银行的助学贷款呢。      正在她灰心得快要放弃时,她见到了厉家明。      他也只是偶然路过,车在店外缓缓停住,车窗降下,他远远地与她招呼,“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儿了。”      “我一直在呀,”虞连翘微笑,“只是好久没见到你。”      的确是很久很久没看到他,大约有一年了。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,黑色车身上溅满了泥。      他们随意聊了两句,虞连翘见他神情疲惫,便主动道了再会。厉家明发动车子,正要离去,她却追了上去,头探在车窗边,腼腆地问,可不可以找他谈点事。      厉家明看看表,说没问题,让她下午四点去饭店找他。      下午,虞连翘到饭店时,并没见到厉家明。大厅的咖啡吧里没有他的身影。      虞连翘心里敲起退堂鼓,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,总得试一试才行。她走到总台,和服务小姐说找厉家明。虞连翘隐约记得他从前的房号,但记忆极模糊,又不确定他是否换过房间。所幸,饭店服务生对这位常年包房的厉先生是极熟的,总台小姐查也不需查,就拨了号过去。      虞连翘接过电话时,只听得厉家明声音混沌,似未睡醒。      他说请她在大堂等一等,五分钟,他便下来。      虞连翘找了一张小圆桌,坐下要了杯冰水。厉家明没让她去房间找他,如果他这么说了,她会不会去?她庆幸厉家明没给她任何难堪的选择。      所以五分钟后,虞连翘见到他时,便隐隐有些感激,再看到他的倦容,又有些歉意。      “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?”      他笑笑:“我们不是有appointment吗,是我晚了。”      虞连翘招来侍者为他要了咖啡,然后极其不自然地绕弯寒暄着。她实在不擅长这些。      厉家明点了烟,吸一口,举手止住她,“好了,连翘,你希望我做什么?”他像了解一切似的,微笑地望着她。      虞连翘艰难地开口:“我想请你借我一些钱。”话刚落,她便确定什么似地看了看他,然后一气不歇地向他解释,她需要钱做什么。虞连翘把她的全部计划一股脑地倾吐出来。      厉家明只是留心倾听,既没打岔,也没给任何评价。待她说完,他微笑道:“你还差多少?”      虞连翘比了一个手势,嘴里轻轻说:“四万六。”      他取出支票簿,低头写好,撕下来,推过桌面,递到她面前。      这是虞连翘第一次见到支票,金额五万。      “用不了这么多,真的。”她说。      厉家明摇头笑笑,“既然想做,就放手去做。”      虞连翘一时语塞,当即伏在桌上写了一张借据,拿给他:“我保证店里一能周转就还你。”      他仍是微笑,但笑容里带着疲累的痕迹。      虞连翘收了支票,起身说:“我回去了,谢谢你,家明——你上去好好休息。”      他点点头,说:“好,再见。”       第37章      出了饭店,虞连翘一刻不待地拨了蔡圆圆的电话。      蔡圆圆一颗心已经悬了好几天,悬着是难受,可落下又怕摔。书店的事还成不成,她想知道又怕知道。接到电话时,她手握话筒就吱了一声,接着便连气也不出了。      “圆圆,你在不在?”虞连翘的声音夹在嘈嘈车声中,传过来,“钱的事,我搞定了。”      蔡圆圆生怕自己幻听,“啊?你说什么?你再说一遍!”      虞连翘轻轻笑道:“我说,成了!” 说完便有先见之明地将手机拿离了耳边。      果然话筒里尽是蔡圆圆的尖叫。她连着哇哇了十来声,才静下来,“真的?我有没有听错?你弄到钱了?不会骗我吧?”      “真的。不骗你。从今往后,我就是你的老板了……”虞连翘还没说完,就听到耳边一阵咂咂声。      蔡圆圆捧着电话疯颠颠地亲了一通,才说:“奇怪,我还不是给你打工,干嘛这么傻乐!”      虞连翘也是按捺不住的欢喜,收了线,仰头望着天。她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,窗格开处,一小方天淡蓝蓝的。路边的槐树已经开花,一簇簇缀在枝头。车经过,枝叶擦窗,花束散落,素白的碎瓣飘进来,沾在她的头发上,脸庞上,衣襟上,香极了。      春末傍晚,天光尚亮,虞连翘以为这便是峰回路转。      殊不知一弯转过了还有一弯。      事情刚开始是很顺利的。虞连翘当晚就在电话里约了陈卉夫妇第二天见面。转让一个小书店,本来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交易,几个人又都熟,见了面很快就谈拢了条款,并说好下午找人起出合同,大家签了字,再去工商局办手续,最后到银行过账,这样便算交割完。      正事议定,这对新离婚的夫妇,面对面又板起了冷脸。虞连翘小心相陪,终于把他们都送出了门。      刚回身,店里就来了一个电话。是医药公司的人打来的。      虞连翘心下纳闷,说了句你好,正想问他什么事。那人就已公式化地通知她,店面到五月便不租了。虞连翘既惊愕又糊涂,好半天才问清了原委。      原来她这间书店连同旁边一排商铺,租的都是医药公司的房产。以前是一间间店面分租出去,现在医药公司要都收回来,打通了整租给一家电器经销商做大卖场。虞连翘与那人确认再三,才知道此事已定,再无转圜可能。      怔怔挂上电话,虞连翘抱头着想,这消息意味着什么,是不是说她的计划全落空了?她前面那么多的努力筹算一下子全都打水漂了。她需要重新找店面,租下,再装修。这中间得耗上多久?三个月?半年?她心里没数。这些存书还留不留,留下放哪里?不留,届时再进要怎么对付。还有书架,用旧的还是重新做?新做得花多少钱,品质能有旧的好?拉拉杂杂的事,一桩桩,直想得她心乱如麻。      那一周的时间,她几乎把南区的房产中介都跑了个遍。书店的位置要在学校边,最好能离旧址近,环境一定要安静,租金还得控制在预算内。虞连翘直找得心都焦了,也没找着合适的一间。      周五下午,她回复过陈卉后,默坐了半晌。想想,还是打了电话给厉家明,说要还他钱。      厉家明微微有些吃惊,笑道:“这么快?”      虞连翘回答说:“暂时用不上了。”      厉家明听她声音异样,便问她怎么了。      虞连翘一霎间只觉满腹辛酸翻涌而上,嘴里便喃喃:“我就是不知道,为什么我的运气总是不好?别人想做什么事,总是很容易,为什么轮到我就这样难?为什么?你知不知道为什么?说着说着,喉头就哽住了。      厉家明隔着电话叹了一声气,“连翘,你过来,我们谈一谈,好不好?”      虞连翘没出声。      厉家明又说:“我在等一份传真,不能走开。你现在过来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顿一顿,又沉声道,“不管什么事,我们谈一谈,一起想总会有办法。”      虞连翘仍旧坐公交过去,坐的也仍是那辆红色双层巴士。她还记得一个星期前的喜悦,那沾在身上的花瓣,鼻尖萦绕不去的槐花香。      然而此时,挤在车内的人群中,她只觉眼前一切都是灰暗。      厉家明就坐在玻璃幕墙前,虞连翘远远就看见了。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想得出神,手指间的烟,静静燃着,烟头的灰积了长长一截。虞连翘走过去,轻轻将支票放在了他桌前。      厉家明回过神,指上的烟灰簌簌抖落。      “你来了。”他点点头,在烟缸里熄了烟,指着沙发椅说,“坐。”      虞连翘在他对面坐下。      厉家明仔细观察过她露在脸上的蛛丝马迹,说:“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,是不是?”      “嗯。”虞连翘简要地对他说了事情始末。说完低低一笑,解嘲道:“我做事好像从来就没顺利过。”      厉家明说:“不要紧。坏运气走完,就轮到好运气了。”      虞连翘问:“你不认为倒霉的人会一直倒霉,好运的人会一直好运?”      他摇头。      虞连翘问:“你信命运有公平?”      他点头,说:“你要信,才会有。”      虞连翘默不作声。      厉家明低下头望她,“你总是否定自己。这样不好,要改掉。你总是暗示自己你只能这样,只能做这个。这样不对。”      虞连翘抬起脸,“那要怎样才对?”      厉家明满意似地笑了笑,拿起桌上的支票,放在手里折着,一面折一面说:“连翘,如果你还是想做这个书店,我可以帮你。如果你想试试做点别的——我们家公司正在招人,策划部要找几个助理,广告、传播、文学之类的,我想你学中文应该合适。公司在深圳——”      “深圳?”虞连翘打了个岔。      “是,去年搬过去的。我正把这边的工厂都结束掉。”他叹口气,放下手来,“你想一想,自己到底想做什么?明天告诉我。”      “明天?”虞连翘心说这样快,脑中茫茫然,连该想什么都不清楚了。      “我明天晚上走。如果你要在这里做书店,我让人帮你找地方;如果你愿意去公司工作,我就告诉人事经理,让她直接和你联系。当然,你可以多要一些时间去考虑,不着急,等你想好了,决定下来,再打电话告诉我。”      虞连翘蹙眉听着他的安排,神情严肃又惶恐。她的生活本来没有选择,现在突然有人给她选择,她便张皇失措,不知该选什么。两个大问号在脑中旋来转去,最终问出口的却是,“为什么?”      “嗯?”      “你为什么帮我?”      厉家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,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。      他侧头眺望着玻璃幕墙外来去匆匆的人影,半晌方说:“我记得我刚来这里的时候,情绪很差,很失落。辛苦读的书,没有用处,真心喜欢的人,属于别人。无论我想什么,通通都是事与愿违。那时我觉得我运气坏到了极点,最好什么都不要做,因为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。后来我看到你——”      厉家明目光转回来,虞连翘明明就在他身前,他却眯起眼,仿佛望着的是一个极其遥远的身影。      “你每次来,包里都重重背了一堆的东西。讲起那些词和词的细小差异,耐心得很,‘碰’是这个样子,‘撞’是那个样子的,手上的动作比来划去,真的,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耐心的人。一个星期总有那么两天,我坐在这里,看着你骑着车来来去去,又忙碌又努力。我本来想跟你说,努力是没有用的。可是一想就觉得可笑。你的生活显然过得比我要有意思得多。”      只是三年时间而已,虞连翘听他说着,却几乎想不起自己那时的样子。她从没将厉家明放在心上,却不曾想自己在他那里会有这样的分量。      厉家明说:“也许你不会相信,在我最落魄的那半年里,与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。你问我为什么帮你,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灰心丧气。”      从饭店旋转门中绕出来,虞连翘仰头深深地透了口气。四十八层的高楼立在她身后,掩住了日头。宽阔的街面一半在明一半在暗。      虞连翘疾步穿过这巍巍楼影,走到被光照着的路上。她懵头朝前走,完全不辨方向。因为即便知道方向,此时此地,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。      她一路走,一路想厉家明说的话,想着他给她设计的办法。在霖州开书店?去深圳做策划助理?前面一个是她了解的,她知道该做什么、怎么做,闭眼就能想得出前景;后面那个则是她完全陌生的,到时的生活会是何种情形,她心中一点也没把握。这陌生与未知让她感到害怕,然而又蠢蠢地鼓动着她。      这样边想边走,就走到了霖江旧桥。虞连翘伏在桥栏上看江水。沉沉的江水,往东入海。她也看江岸上的树,草地上的花。小孩子在奔跑玩耍,白毛毛的柳絮在微风里飘着荡着,一团团打转飞扬着。      她熟悉这个小城的春天,熟悉它的四季嬗变。然而这种熟悉没有给她带去任何归属感或安全感。她生在这里,长在这里,苦乐爱痛都发生在这里。然而,二十二年过去,她爱的人,心里牵念的人,都已一一离开了此地。      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她了?       第38章      六月二十一日,虞连翘大学毕业。领到手的是一本红皮的大学毕业证,一本蓝面的本科学位证,似乎四年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这两本毫不起眼的证书上。      翌日清晨,她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,只身一人登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。      离开霖州时,蔡圆圆原本说要送她,虞连翘说太早了,你肯定起不来,蔡圆圆想想便也作罢。火      车到深圳,虞连翘没想过有人会来接她。之前,她已经做足了功课,知道要搭什么车怎么走。然而到了出站口,却见一个牌子写着她的名字。      虞连翘一脸诧异地走过去。      手举纸牌的年轻人向她友好一笑,问:“虞小姐,是你吧?”      她第一次当面被人这样称呼,非常不好意思,点着头说:“我是虞连翘。”      “你好,我叫张斌,黄经理让我来接你。”说着一手递了名片,一手接过她的行李。      公司在南山区,与火车站颇隔了一些路程。张斌人憨厚开朗,一面开车,一面给虞连翘介绍路过的地方,车驶过红树林那段时,还放下了窗,让她观望路边景象。      在去之前,虞连翘将深圳想得很热,热带的那种热。然而此刻行在它的路上,暑夏的风吹进来,只是微微地醺着人。      原来这个城市的夏天并不像她想像的可怕。      随后她又想起,李想曾说他在这里念过小学,他的童年有一半在这里度过。那么她现在看的,与他当年见的,还会不会是同一片风景?      在树木和楼宇的急速后退中,虞连翘心上绷紧的弦慢慢松弛了开来。      在她去公司报到前,厉家明没有露面,诸项事情都是人事部的那位黄经理安排。协议上早就说好,公司提供宿舍,两人合住一个套间。与她同住的是个湖南女孩,名叫沈菲,刚从深大英语系毕业,和她一样也是做策划助理。      周一入职培训时,虞连翘知道这一年厉氏在策划、设计、销售三部门,共招了二十个应届生。这二十人,除她外,每一个都有着过硬的教育背景。虞连翘心中了然,若非厉家明,她不可能进来。于是在这伊始,她便自觉将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,在而后的工作中,她总是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努力。      从入职那天算起,虞连翘在策划助理的岗位上做了整整六个月。      做助理总是要仰人鼻息,从总监到她的顶头经理,无一不是火爆直率的脾气,她自然经历过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期。况且她又不是圆滑讨巧的人,做策划,夹在设计,质管,市场采购与销售中间,往外到媒体、商场和经销商,方方面面都要交涉接洽,期间她难免也有感到无助被气哭的时候。      即使曾被骂哭过,气哭过,慢慢一切也都上了手。到后来,她便很少给人骂她的机会。和不同部门打交道,她改不了性格,就只本着一心对事负责的态度。上司只看你做事结果如何,哪会管你过程受了多少委屈。她明白过来,日后就是受了气,一人在洗手间静待片刻,情绪也就过去了。      这六个月里,虞连翘见到厉家明的机会并不多。厉家明也没对她做出特别的关照,公司里除了那位黄经理,没有人知道他们有过私交关系。虞连翘觉得这样很好。她一点也不希望自己被特殊对待,她希望她的成绩和别人的尊重都是靠自己的付出挣来。      进入十二月,深圳依旧暖得像是初秋。对这个城市,虞连翘不知不觉间有些喜欢上了。      走在路上时,她能感到自己是来自异乡,然而身旁的每个人似乎都和她一样。混迹于人群中,她没有想到漂泊,自然也不会去想归宿。她只是在这里生活,过去已不再,未来还没来,她只专注于现在。      厉氏因为是美资企业,高管里还有不少香港人,到圣诞时,便放了两天假。      十二月二十三日傍晚,沈菲一下班便拎着东西去了男友那里,虞连翘一个人也懒得等车,一路缓缓走回了宿舍。      在假前,她着实忙过一阵,连着几个周末都耗在公司里加班。圣诞过后,马上又该元旦,到时的情况肯定更不乐观。进了屋,还没踢到脚上的鞋,虞连翘便握拳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是她彻底放松享乐的时刻。      说是放松享乐,其实不过是把从夜市淘来那堆盗版影碟扒出来,捡上两三部,躺在沙发上醉生梦死地看上一晚。      醉生梦死,虞连翘这么一想,心里已是没出息的满足与渴望。      于是赶紧回房间脱了套装,换上家常穿的旧衬衫破仔裤。然后进厨房洗米煮饭。打开冰箱,里面只剩萝卜土豆和洋葱。她便把这三样拿出来,洗洗削了皮,切成小小的丁块。切洋葱时,她脸躲着,与案板离得远远,结果还是被熏出了一眼的泪。      她弯腰在水龙头下,掬着水洗眼睛,顺便也洗了把脸。这个厨房小而整洁,锅里煮着素咖喱。生活在营营役役的间隙里,又向她现出安稳而踏实的那一面。      在等饭菜煮熟的时间里,虞连翘接到了谢尚易的电话。      她来深圳后,以往的朋友里保持联络的就只有他一人。蔡圆圆在刚开始的时候,还发过几条短信,但彼此隔得远,生活环境差异又大,渐渐也就无话了。虞连翘三番几次地检讨过自己,但无论怎么检讨反省都不管用。她就是没有心力去维持一段关系,即使是与自己母亲的关系。      而她与谢尚易之所以能有联系,完全是他在一力坚持。      好比现在,谢尚易在电话那边问,她在这边出神,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:“你听到没有?你来了这么久,好歹要出来走一走吧?坐车到广州,两个小时都不用。你要不来,那我来看你,总可以吧?”      谢尚易在中山大学读机械工程,一个专业总共只有五个女生。可即使有五十个,五百个,他心里也只惦念一个,那就是接着他电话的这一个。      知道他心事的人,总爱是打趣他:“小谢,吃不到嘴的肉才香呐。”      谢尚易通常是不搭理,要理至多也是嗤之以鼻,“你懂什么!”      其实,他自己也是不懂的。      有时候,在虞连翘那里碰了壁,他便恨恨地想,这真是他妈的“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”。      “你不说话,我就当你是答应了,那我等会可就出去买票了?”谢尚易试探道。      虞连翘对去广州提不起劲,却也经不住他这样打蛇上棍地问,便说:“那行吧,你过来,我们出去走走也好。”她搅着锅里的咖喱,又补道,“我明天可是要睡懒觉的,你千万别来那么早。”      “中午?我中午来总成吧,到时我们去外面吃饭。”      “好,好。”虞连翘关了火,准备起锅。      谢尚易笑着还有话要说,虞连翘眼望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咖喱吃不得,便急了,“你就不能等到明天说?我要吃饭!再不让我吃,你明天可就是来收尸!”      谢尚易赶紧道:“好,好,你吃饭,我们明天见!”      虞连翘正要摁下挂机键,突然想起圣诞可不是法定假,便叫住他问:“喂,等等,你明天不上课?”      她还在等着谢尚易怎么回答呢,那边门铃却响了,一声连一声地催着人。      虞连翘急忙跑过去。打开门,她看见自己眼前站着的人,却是惊得一愣。在这一惊一愣间,她挂掉了手上还未讲完的电话。      “不请我进来?”不速之客倚着门框,对她微笑,“怎么?我现在有这么可怕,吓得你连话都说不出?”      虞连翘连连摇头,叫道:“是你,家明——”才叫出口,便觉不对,立马又改:“嗯,厉总——”那感觉还是怪,可也无法了,“快请进来!”      厉家明便踱步进来,手里提着一瓶酒,这时递给了她。      “Merry Chrismas.”他说。      虞连翘呆了一呆,接过来,问:“给我的?”      厉家明点头,脸上露出赧然的一个笑,“不是特别准备的礼物,正好在车里放着,就拿上来了。”      虞连翘却是很高兴,笑道:“酒我喜欢的,谢谢你送我。”想想又问:“圣诞你不回去吗?”      “今年,要回去的。不过估计到家,圣诞也过完了。”他说。      “怎么不早些走?订不到航班吗?”      厉家明淡淡一笑,没有回答,却问她:“你做了什么?这么香!”      “哦,是咖喱,我胡乱煮的。你要不要……”      没等她邀请完,厉家明便应声说要,还说:“想不到我来的正是时候。”      他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。虞连翘拿出盘子盛米饭。先盛给他,正低头打了一勺,却听厉家明出声道:“米呵,别特。”      “嗯?”      “More,please!”他说,接着便笑,“我有个小侄子,刚开始学说话,第一句会的不是爸爸妈妈,而是Mehr,bitte!——请再多给我一点,还只会德语。他妈妈是德国人,定了规矩在家跟小孩只能讲德语。”      “Mehr,bitte?”虞连翘跟着学,“可是这样?”      “是。”厉家明口中重复一遍,“Mehr,bitte.”      虞连翘觉得好逗,想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坐在餐椅上,吃一口,说一句再给我些,明明只知道吃,却还加个“请”字。她笑着说:“还真懂礼貌呢。多大了?”      “十六个月。”厉家明声线忽然一缓,续道:“我走的时候是。现在……应该是长大很多了。其实他也不算是我侄子,是我哥以前太太的孩子。”      “以前?他们离婚了?”      “没有。”      虞连翘心下奇怪,但见他神情沉郁,便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好奇,转过话头说:“你也没吃过饭?”      “没,饿坏了!”      虞连翘便给他装了满满一盘的咖喱配饭,自己手上也是实实在在的一大盘。两人端着去餐桌前坐下。因为都饿,也就顾不上谈天客气,两副心思全挂在了盘中食物和填饱肚子上。      这一吃说是风卷残云是一点也不夸张的。那么一大盘饭菜,一下就被扫光了。      厉家明吃过,精神像是好了许多,对她竖了个拇指赞道:“你做得很好吃!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是你饿了,就吃什么都好。要是我给你酱油配白饭,你也会觉得好。”      厉家明笑一笑,从口袋里拿出烟盒,打开前,停下手问:“可以吗?”见她点了头,才取出烟衔在唇上,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,深深吸上一口。      虞连翘见他眉间川字深锁,似有许多烦恼积压在心头。她想说点什么宽慰他,又怕说出什么造次的话,只好保持沉默,起身收拾碗盘。      厉家明仍是坐着,低头抽着手中的烟。      “想不想尝尝那支酒?”蓦地他开口。      “好啊!等我拿杯子。”虞连翘擦了手,探到橱柜边。也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酒,反正她翻遍了柜子也只得两个杯子,一只喝红茶的长身玻璃杯,一只自己日常用的马克杯,便都拿上了。      “没有瓶起子,怎么办?”她踮脚正想到沈菲放东西的橱柜里找,厉家明却已在外头回她,“不需要。”      虞连翘回到客厅,发现他已经开了酒,旋开的瓶盖搁在沙发前的矮几上。      她晃着手中不伦不类的两个杯子,笑道:“会不会很对不住这酒?”      “哪来那么多讲究,”厉家明握着瓶子很随意地往杯中倒酒,“来,为——就为这圣诞和新年。”他向她举杯。      “好!圣诞快乐!”虞连翘端起那个往日喝水喝咖啡的马克杯与他轻碰一下,诚挚地说:“祝你新年事事都能顺利如意。”      酒入喉中,不冲不辣,但也绝不温吞寡淡。虞连翘用舌上味蕾慢慢去感受品味,醇厚,浓烈且绵柔。她喝完一口,又抿一口,见厉家明看她,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,“真好喝!是什么酒?”      “Sherry.”      “雪莉?”虞连翘将酒瓶拿在手上,小心地转着看。瓶身上文字她大都不认得,只看到标签最后印了个“自西班牙进口”,她叹一声道:“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雪莉酒啊。”      “以前没喝过吗?”      “没呢。倒是常常听说,书里电影里,那些人动不动就喝这酒,写成中文还是雪梨两个字。我就以为它是梨子酿的,想着一定又甜又淡,像果汁一样。”      厉家明笑:“那你有没有听过‘即使我有一千个儿子,作为男人的第一条原则,我都会教他们喝雪莉。’”      “谁说的?”      “莎士比亚,《亨利四世》。”      虞连翘笑着摇摇头,“你大学念什么?英国文学?”      “我没告诉过你?”      “没有。”      “数学。”厉家明喝一口酒,“那时我想修艺术史,可他们认为我应该去学数学,不是我在数学上天赋多高,而是他们认为我性格里欠缺理性——数学呢,是最纯粹最高级的理性。”      “你喜欢吗?”      “你说数学?谈不上喜欢吧,但也说不上讨厌。只是觉得学的那些东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。”      “那你当初怎么不坚持一下?”虞连翘还来不及想是不是太唐突,已经冲口问出了。      厉家明看看她,说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没主见?读个大学是这样,后来,还是这样?”      虞连翘不敢回应。      “那时候我只是想让他们满意,希望他们高兴,假使我的妥协能够让他们满意高兴。”厉家明说着又点了一支烟,“后来那件事呢,的确是——用你教给我的话说——是太寒心。自己感情失败也就算了,可就这样被家里人给出卖,像甩麻烦一样的,给甩了出去。呵,他们为了什么呢?不过是为求自保。”      他讲的事,有些虞连翘已经知道,有些则是隐晦难以明了。隐晦的,听不明白的,她也不问,他愿意讲多少,她就听多少。      厉家明却像知道她在哪处感到困惑,解释说:“那边家里的生意——也不只是那边,应该说厉氏整个的生意,都是我那个小叔在做主。他们这么对我,就为确保自己的那点利益可以不受牵连。”他扯着嘴角笑了笑,“以前想想觉得很受伤,现在讲起来,倒好像是没什么了。”      “你有没有想过不从事商业,我是说不参与家里的生意,不与他们瓜葛?”如果换作别人,虞连翘可能会觉得自己问得很幼稚。可厉家明不同,在她的印象里,他从来不是汲汲于争名夺利的人。      果然他说:“怎会没想过!”      厉家明仰脸吐着烟,淡烟飘渺中,思绪仿佛一下去到很远的地方,再开口却仍是很平静的声音,   “我大哥走了,需要他去做的事就成了我应该做的事。是责任吧,我逃不掉,或者我也不想逃。”      虞连翘心里暗暗猜想,他说的走,是什么意思,是死了还是抛妻离家?她安静地小口小口啜着杯中的酒,良久方问:“这些年,你是不是一直都没回去?”      “没,回去做什么——扬眉吐气?我倒是想的。可是几年下来,也没做成一件拿得出手的事。”      虞连翘大瞪着眼道:“就这样还拿不出手?上个季度的销售额都快到二十亿,还有净利润呢,跟去年比不知长了多少。”      “你倒还看季报。”厉家明笑。      虞连翘真心道:“你已经做得这样好,无论谁听了都会满意的。”的确厉氏服装的产业链是在他手中整顿成型。      厉家明却是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那也未必。”      木头矮几上放着虞连翘取来的小醋碟,他在碟子里弹了弹烟灰,忽然笑道:“我倒是听人说——说你做得很好。”      “真的?”只是很淡的一句话,虞连翘听了却有些难以自己的激动。多少无人知晓的辛苦,终于换来这样一个肯定。      厉家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,“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?”       第39章      虞连翘看看他。厉家明静静吸着烟,片刻后正色道:“我需要有一个人帮我做些事,细致、谨慎,最重要的是要忠诚度高,连翘,我能想到的,只有你。”   “我?我能做什么?”   厉家明说:“我想让你辞掉现在的工作,专职做我的助理。”   虞连翘问:“不是做这个公司的事?”   “不是。”   “是你自己的事?你在做什么?”   “VC。”   “维C?”虞连翘越发摸不着头脑,“你什么时候做起医药了?”   “不,不是,”厉家明笑出声,“是Venture Capital——不过眼下我投资的公司到的确是做药的。”      虞连翘听得云山雾罩,风险投资这样的字眼她只在新闻里看见过,身边的人倒是有在投行工作的,比如沈菲的男友。于是她问:“像投行那样?”   厉家明摇头一笑,“投行说起来好听,其实就是拉皮条。”   虞连翘愕然。      厉家明将烟噙在唇上,手抄起瓶子往彼此的杯中续酒,“你觉得我的话很……”想了半天,吐出一个词来,“……很孟浪?”   虞连翘听了直笑,接过他递来的杯子,道了声谢谢,“孟浪不孟浪,我可不知道,你说的我又不懂。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个样子。”   厉家明问:“什么样子?”   虞连翘说:“唔,意兴风发,很潇洒。”      她话才刚说完,他脸上神色已是一换,露出困顿与忧倦。   “其实,我这是一意孤行,支持的人一个也没有,甚至连同意的人都没有。”厉家明夹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,接着却说道:“但我总要赌上一把,赢了就赢得风光,输了——就输精光。”   虞连翘脑子里忽然有惨烈画面浮现,握着杯耳的手紧了紧,“你……你投了很多钱进去?”   “很多,”他低头将烟摁灭,“我所有的trust fund都在里面了。”      就这样,虞连翘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厉家明,做他的私人助理,而且当晚就开始了工作。   厉家明几近倾其所有的第一项投资,给了深圳一家生物制药企业。这家名叫阿斯瑞的公司位置就在深圳南山。虞连翘猜测,厉家明当初力主将厉氏总部迁过来,虽说是为发展着想,但无疑也是带着些私心的。      在她接手工作时,阿斯瑞已经完成了技术和质量管理体系的双项革新,有良好的原料供应链,所有研发、制造与产能上的问题都已解决。像生物制药这样的行当,低端产品自然也在流通,而且不算少,但高端基本就意味着垄断。      厉家明是阿斯瑞股东中的大头,占了股份的百分之三十强,打从一开始,他在董事会上的主张便是——既然做高端,就走国际市场。为此,他频繁往返中美两地,目的不在开拓市场,而在帮助阿斯瑞通过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的认证。   得到FDA认证,便是虞连翘跟着他后,要做的第一件事,也是最最繁琐的一件事。      那晚上,待到瓶中最后一滴酒都喝干,厉家明就下楼从车里拖出了两个纸箱,一手一只,拎上来交给她。   两大箱里装着满满当当的文件资料,虞连翘看到先是傻了眼,定了定神,才扬眉道:“原来你早就有备而来,你怎么就知道我会答应?”      厉家明朗声笑说:“我就是知道。”笑过之后,脸上倒是挂上了一副歉然表情,“我也想让你过个假期,可是时间真的来不及。不过我向你保证,做完这个就可以轻松一阵。”   虞连翘无奈地耸肩,“剥削压榨是资本家的本色,这个你是洗不脱了。好啦,我现在就开始给你干活!”      厉家明笑笑,很欣慰的样子,“那我走了,你先看,了解一下情况,明天我再来找你具体地谈。”   虞连翘叫住他:“你怎么回去?不要开车了吧。”   “没事。”   “还是叫司机来接比较好。我去打电话给张斌。”   “不用,”厉家明捏着车钥匙,站住想想,说:“那我在你这再坐一会,散一散酒就好。”      虞连翘进厨房烧了水,用茶包给他和自己都冲了杯茶。厉家明靠在沙发上饮茶,闭着眼休息,偶尔也和她说两句话。   虞连翘则在书桌前,开始对付那两堆让人一看就头大的材料。纸上的内容有公文条款,有医学工艺,还有生物化学,其中好些还不是中文的。她看得两眼发昏,才算摸到一点边角。没想到是这样艰难,虞连翘吓得连觉都不敢睡。      而厉家明倒像是宽心多了,坐着坐着,很快人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。   虞连翘看他睡得那样沉,也就不忍心叫他,只回屋给他拿了条毯子搭上。自己又打叠起精神来。天边鱼肚将白时,她才在桌上趴了一趴。谁知这一趴便不晓得时候了。      要不是门铃声与拍门声震天响起来,他们还不一定醒得过来。   厉家明双手搓着脸,茫茫然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虞连翘用酸手揉着硬脖子,想站起来,脚已经麻了,只好吸着气说:“有人在敲门呢。你去开?”      如此急躁的来人,不是别人,正是谢尚易。   他看见厉家明来开门已经是一张脸阴晴不定,进来看见虞连翘拿着手机,更是怒火中烧。   “这才几点,你怎么就来了?不是说中午吗?”虞连翘看了看时间。   谢尚易气极,劈头说道:“你还记得呀!打了你一晚的电话,关机!关机!你要吓唬人也不是这个吓法!我还以为你……”      他眼角扫到厉家明,猛地收了嘴,不再往下说,然后视线从厉家明身上扫过,扫往茶几上的空酒瓶,躺满烟头的瓷碟子,还有在沙发上皱成一团的毛巾毯子。   谢尚易由愤怒转为木然的脸上,忽地浮起一抹诡异的笑,“算了,反正没我什么事。走了!”说完拔腿就走。      虞连翘追上去,“嗳,你怎么走啦……你能不能慢一点,等我一下?”   谢尚易停下脚步,转身面对她。   “对不起,我刚接到工作,没时间和你出去走了,”虞连翘说着竟感到了很深的歉疚,“下次吧,下次我去看你。”她眼弯弯地对他笑了笑。      谢尚易看着她,冷冷道:“你说完了?说完,那我就走了。”   虞连翘伫立走道间。这个决然远去的背影,似乎刺痛了她的眼睛。这一幕如此熟悉,隔得如此久远,然而她从未忘记。      厉家明走出来,站在她身边,“小男友?”   虞连翘摇头。   他探查着她的神情,问:“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?”   虞连翘好一会才明白他的话,低声道:“没有的事。”   厉家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。很微小的一个动作,虞连翘身体却僵了一下,他也是怔了怔神,而后讪讪地收回了手,“进去吧。”   “好。”      自这个早晨起,到往后的两年里,厉家明和虞连翘一起构筑了一段最微妙的关系。   他是她的上司,她是他的下属,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并肩作战。      厉家明所做的事,真真切切是冒着极大风险的。虞连翘跟着他,没有一刻不如履薄冰地凛着心。那么多钱投进去,一期接一期,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,什么时候能抽身退出,却是未知的,充满偶然性的。  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,他不再是孤军作战。在那趟圣诞节的美国之行后,厉家明寻得了一个合伙人。次年写字楼里挂出的铭牌便是——H&L Venture Parterners。这个L自然是厉家明,在他前面的H则是Logan Friederich Huntzberger。      厉家明有亨茨伯格家族作后盾,做起事来动作就舒展得多了。不过即使如此,他的原则依然是精耕细作。他对市场与同业间的鼓噪,完全是无动于衷,总是自己搜罗着项目,审慎严谨,又不失想象力地筛选。   虞连翘所接到的指令里,内容无所不包,匪夷所思也是常常有的事。单单是尽职调查一项,他的要求就与别人两样。虞连翘总认为厉家明太高估她了,她又不是三头六臂的CIA。可结果是无论怎样难的事,她还是都办到了。虞连翘也没料到,自己竟还有这些能耐。      在这样重重的工作磨练中,厉家明给了她一个人所能给的最大的信赖。   有一次在长途飞行中,虞连翘递了一份计划书给厉家明。这份计划书是一伙离校自己创业的学生交给她的,她知道希望不大。那段时间不少大鳄都在互联网上栽了跟头,对这一类的项目业内人人自危,谁都不愿沾手。但她被那伙学生的诚意打动了,便趁厉家明在夜航中心情闲适,拿了出来,请他留意看。      厉家明的确翻开看了,而且看得很用心。待合上文件时,他叹了口气。   她正翘首等待意见,心想肯定不妙。这时他对她笑了笑,“你要知道,投资追求的始终是收益回报。我们不是做慈善。”   虞连翘以为他是在迂回地教训自己对人太过心软。      可是,转瞬却又听他说:“但在回报率可期望的条件下,有时你投资,就是帮别人建起一份事业。也许成不了一份事业,但至少是个理想,如果理想破灭了,那至少他曾经为理想试过。”   厉家明的声音很低,平淡,没有起伏,但虞连翘知道这一刻他的内心是很感性的。   她了解并接触过最真实的他。      那么按理说,他们应该是很亲近的,有那么多相处的时间,有那么多可以亲近的机会。可是不知为什么,虞连翘和厉家明始终没有任何男女间的亲密进展。   厉家明当然也有过拍拍她的肩,揉一揉她头发之类的举动,然而,这些似乎是他们肢体上能够做出的亲近的极限。      这一条界限,两人都回避得小心乃至刻意。因为它是恰恰能让他们放松,并安然相处下去的距离。   譬如她对他的称呼,她不再喊他家明,也没有称他厉总。她总是叫他J。      那是最开始她为他工作的时候。厉家明身在美国,事遇紧急,便不顾时差地发传真过来。虞连翘夜里总被床头传真机响亮的嘀鸣吵醒,然后在一片刺刺啦啦的声音中揉着眼睛,看他传来的文件,或他写下的要她去做的事情,署名总是一个花体的J字。   那时她真是吃足了苦头,当然厉家明也不轻松。      有一次是凌晨三点多,虞连翘才睡下,又被叫起来,扯过传真纸一看,上面只有他手写的一句话,“To begin without the need of hope; to persevere without the expectation of success.”   “不抱希望地开始,不怀成功之念地坚持。”   虞连翘将它记在心里,秉为信念。      两年后,在深圳宝安机场的候机室里,虞连翘再一次看到这句话。它印在一篇关于路易斯?康的杂志文章里。   路易斯?康,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路易斯?康。   十八岁时,她曾在一个男孩的家里,听过他的名字。   埋在心底蔓草丛生的记忆,又被牵扯而起。对这样的牵扯,虞连翘已经习惯,因为它来得频繁且容易。     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以往。她盯着作者那栏看,直看视线晕糊,也仍是那两个刻到她命里字——“李想”。   这世界同名同姓的人一定很多,但不知为什么虞连翘就是笃定,这个李想一定是当年那个奉康为偶像的男孩,那个将她搂在怀里,一起看路易斯?康作品图集的李想。      她颤着手往后翻,希望能找到作者介绍,但最终看到的只是一个括号,里面写着——发自美国,普罗维登斯。   虞连翘心想是他,一定是他。他在普罗维登斯——她终于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。      之后,虞连翘如常登机,镇定地寻到座位坐下。  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,她闭上眼放任自己去想他。从深圳到北京,飞行时长三小时,她累了,睡着了,于是就在睡梦中想他。      她想起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亲密,想起自己在十九岁的初夏,如何离开他。   她想起那天的太阳,那场独自离别的哭泣。      泪水那么多,那么多,从面上淌落,满满地积在手掌。和心上是一样的冰凉凉,就像极地融化的冰川。一年两年,无论多少年过去,她都不会忘。一辈子都不会忘。   那刻骨的冰凉!突如其来冰凉——虞连翘身体轻轻一搐,手已抹上了脸。她狠狠地擦,擦了一阵,才发觉是干干的,什么都没有。      “吵到你了?”男人的声音,低沉温厚,很近很近,好像就在耳边。   虞连翘双手盖着脸。   “Hey,你怎么了?”还是那个声音,语气里隐隐带着关切。   “冰了一下——刚刚脸上冰了一下。”虞连翘神思迷离。   “噢,是我,”那人说,“Sorry,不小心碰到你了。”      虞连翘微眯着眼,从指缝间看到了正和自己说话的人。她慢慢放下手,脑袋已然清醒过来。   耳旁是机舱里特有的那种低低的轰响。她和她的老板厉家明,正在播音777的客机上,午后一点的航班。   “J,不好意思,我睡着了。”她尽最大力气平复着情绪。   “就快到了。”厉家明淡淡回了她一句,便也闭上了眼。   搁在小桌板上的电脑已经进入关机程序,虞连翘看着暗掉的屏幕,知道他这一路都在看她做的那份行业研究报告。      她伸手替他合上电脑,半搭在身上的毯子随着动作滑了下去。   虞连翘弯身捡起,不经意间,视线落在了他平放着的手上,盖在手腕上的衣袖别着一对方形的银色袖扣。   是这东西碰到了她的脸,不是空姐给她盖的毯子,是他,虞连翘暗暗地想。遮光板半拉着,她探头往外望。      舷窗外的阳光耀眼极了。近了一万米的太阳,看着要比寻常亮上许多。   虞连翘将头抵在窗上,在日光的照耀下,重又眯起了眼。一分钟前,似要将她溺毙的伤心感觉,此刻已然淡去;记忆里的那人,便又成了一个缱绻不去的念想。      无论曾有过怎样的哀恸不舍,岁月也已将他们分离。   她跟着厉家明忙忙碌碌的两年就这样过去,她和李想不曾相见的四年也一样无惊无扰地过去了。      在走出飞机舱门的那刻,北地的寒风如刀刃割脸而来,虞连翘想如此也好,心底有个念想,就很好。何况她还知道他在哪里,普罗维登斯,地球的另一端,天边的一个城市。他们之间隔得这样远,此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了。   那么不见也好。     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。当你对祂有所求时,命运之神睬也不睬你,当你对祂毫无所求时,祂又偏偏留意起你。   譬如虞连翘。当她以为,她与李想,他们将就此相安、相忘于世时,命运又将他送到了她的生活里。      在深圳,虞连翘只是看见李想的名字,在北京,她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他的人。   然而,这时隔四年后的相见,究竟是命运的眷顾,还是另一番不怀好意的捉弄?对此,虞连翘毫无把握。       第40章     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,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;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,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。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,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;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。——罗大佑《你的样子》      虞连翘与厉家明抵达北京时,这个城市刚下完它今冬的第一场大雪。天空中有淡薄的晴光,风极大,停机坪里的积雪被铲开,举目只见一片灰黄的衰草。      从航站楼里出来,饭店派来的黑色商务车已经在等着。司机看到他们,下车谦恭地打开车门,虞连翘随厉家明坐进后座。      车内空气温暖并且干燥,虞连翘望着长街两侧的漫漫堆雪,忽然起了玩心,将车窗降下一点。冽风卷进来,虞连翘转头看看厉家明,他脸上只是纵容的笑。于是她又安心地转过头去看街景,在那敞开的一寸间隙里,听风语。      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飞鸿那复计东西?      雪泥鸿爪,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样的吧?执恋于旧情,不肯忘怀,不能举步前行。      车到饭店门口,司机为他们拎下行李,交托给服务生。虞连翘在柜台办完入住手续,两张房卡,自己手上拿一张,另一张递给厉家明。电梯升至二十四层,两人出来,也不多言语,彼此点了个头,就开门进了各自的房间。      虞连翘将大衣、围巾、手袋齐齐往沙发上一抛,走去浴室冲澡。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,弯着身将头发吹得半干。她这一把长发从未烫过,却是怎么打理都不服帖,平日为了职业形象总是挽起来,今天索性不管,就让它蓬蓬地披在肩上。      行李箱早已送到,虞连翘打开,找出准备好的小礼服换上。衣着妥当,再对着镜子,简单地化了点妆。抬腕看表,时间是六点不到。      她将手袋里的东西倒出来,捡了手机、唇膏、小镜子、纸巾,和一册开本很小的口袋传记书,装进搭配礼服的小手包里。然后,拿起扔在沙发上的大衣挂在臂弯,在穿衣镜前将自己的装扮确认过一遍,她便出门去了。      虞连翘站在厉家明房门外,伸手揿电铃,响一声,他打开门来。   “J,我好了。”她说。   “车给你用,我已经另外叫了。”厉家明返回身道。   “怎么?你又不去?不是说好了的吗。”   厉家明摇摇头,“算了。还有好多事没做。”      虞连翘便问:“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绿地的杨总,约个时间?”   “先不忙。这事我再想想。”厉家明半坐着桌沿,看看她,微笑道:“你去吧。今晚你是去享受功劳成果的,别把它想成是负担,好好玩。”   “不也是你的成果,怎么你不去享受?”虞连翘反问。   “主要是你的。如果当初不是你,我根本不会看他们的案子,对不对?所以有功劳,也是因为你。”      就是那次夜航时,虞连翘把那群创业学生的计划书拿给了厉家明。第二天,厉家明打电话过去约他们见面,之后H&L Veture Partners作为天使投资人,进入了这家刚刚创立的网络公司。   前不久,德国一个老牌的传媒集团提出要收购网站,时正值web2.0风生水起,几轮谈判下来,交易的价格十分公道,关于网站的发展也达成了共识。合同双方已经签好,今天晚上举行的是庆祝酒会,既庆祝收购事宜圆满完结,又庆祝网站注册用户突破千万。      事情多风光,然而这样的风光厉家明从来不沾。他永远是隐在暗处,不去消受灯光下的掌声与众人的瞩目。虞连翘有时很不理解他,有时又有些明白他的想法,跌过的人,知道什么是实在的,什么是虚华的。      “三十四倍欸,你也该去享受一下吧!”虞连翘在手上比划着这笔股权转让带来的盈利,她心里自然是极欣喜的。退得安全,历时短,收益高,怎么看这一战都是无懈可击的漂亮。   厉家明嘴角一翘,轻声笑:“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不是去享受?”      他话音刚落,就听有人咚咚咚地敲门,虞连翘手一够,拧过把手开了门。   闪进来的是个姑娘。“嗳,厉家明,你怎么还不下来,我都等你老半天了。”她迎着厉家明娇嗔,随后才看到一旁还有别人。      虞连翘也看她,心里不禁要赞真年轻,真漂亮。因为年轻,漂亮中又带了点精灵气,难怪厉家明会中意。对他的这个女友,她早有耳闻。是中戏的学生,酒桌饭局上各路人马都有,也不知是谁给搭的线。虞连翘不知道他这次是真心还是假意,反正厉家明既没对她说起过,也没让她见过。   所以这时她也就什么都不问,向女孩笑一笑,又对厉家明挑挑眉,便转身走出了房间。      站在厉家明面前的妙人,有着一张描画精致的脸孔,穿着一身艳丽张扬的衣衫,厉家明视线落在她身上,不知怎么却想起了刚刚离开的虞连翘。   她在时,他并没有好好打量她,但她走了,他倒记得分明。      他记得她穿珍珠灰的小礼服,胸前后背都是浅浅的一弯,只露着莹白锁骨与颈后皮肤。即使穿的是礼服,身上也不见她戴首饰。颈项上总是悬着根红丝线,不知线上结的是什么。耳朵上倒是有一对珊瑚耳坠,不过最简单的小圆粒子。臂弯里挽着大衣是黑色的。他想,她也是年纪轻轻,却总把自己打扮得过分的素净。然而也不是不美的,如羊脂白玉一般,有温润的微光。      “喂,厉家明你发什么呆?走不走?”女孩张手在他面前挥一挥,又问:“刚刚那女的就是你那宝贝助理?”   “唔,”他回过神,揽了她的肩说:“走吧。”      当晚的庆祝酒会定在建国门外的一家高级酒店。虞连翘坐着车过去,到预定的宴会厅刚好是七点。灯火通明大厅里,已经处处是人影,她在接待处脱下大衣,交给服务生,接着也一脚跨入了这繁华热闹里。      酒会是自助餐式的,虞连翘与人握手打着招呼,一路目的明确地挪往餐桌挪取食物。可是取了食物,又总有人过来找她攀谈。虞连翘既然没法吃东西,只好在寒暄中,分出一只耳朵去听背景里演奏着的音乐。她对古典乐本来是一窍不通,但厉家明却十分热衷。耳濡目染着,虞连翘也就认得这一支是舒伯特的《鳟鱼》五重奏。      正一心二用地听着,乐声却忽地断了,响起的已是宴会主持的声音。他一一介绍站在厅首的嘉宾,德国公司来了一位副总裁,还有大中华区的总经理,接着是执掌网站的四大金刚——执行官、财务官、运营官、技术官,最后是活跃于网站的著名ID。      每个停顿都被掌声填满。媒体也在现场,快门按下的咔嚓声频频迭起。   德国的副总裁用英文致了辞,之后话筒交到了网站四位创始人手中。      虞连翘手拿香槟,在人群中,悠然地望着他们。这是属于他们的盛大时刻。前年四个人还是一文不名的穷学生,从学校里毕了业,带着一份并不周全的计划书来找她,三番两次地上门游说她。那时,他们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,即便想过,也一定料不到它会来得这样早。      四个年轻人激动溢于言表,讲着讲着,竟讲到了她身上:“今晚站在这里,我必须感谢一个人,如果不是她,就不会有这个网站,而我们也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摸爬滚打。感谢她的善心、慧眼、理解与专业——”   旁边一人抢过话筒,补充道:“还有美丽,以及鼓励,谢谢你——”四个大男孩在金灿灿的投射灯下,齐声喊着她的名字。      虞连翘本来还坦然,听到最后,还是脸红了。她笑一笑,举杯致意,在众人的视线与闪光灯包抄过来时,快步溜出了宴会厅。   来到走廊里,她大透了一口气,然后缓缓将背靠在了墙上。手里的玫瑰香槟,漾着迷人的红粉色,虞连翘一口饮尽了,将空杯拿在手上把玩。      这时嘉宾致辞已经结束,宴会厅里又恢复了喧腾,人声絮絮,笑语不断。在如此的繁盛热烈中,虞连翘忽然感到孤单。她很羡慕厉家明,不在这里,并且有人陪伴。   这几年,她从来只顾埋头工作,感情生活几近真空状态。里面那四人没事总爱浮浪地对她说喜欢,要不随便选个谁,试试约个会?   这念头虞连翘自觉十分好笑,嘴角弯了弯,侧转身来。      就在转身的刹那,她看见了李想。   事情怎会这样凑巧,巧得这样不可思议。在她正觉得孤单时,正想着要不要找个人约会试一试时,虞连翘看见了李想。      会不会是幻觉,她眨了眨眼。   然而真的是李想。时隔多年,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。   天地周遭一下子都变得安静,静得没了时间。     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,白衬衣上没系领带,领口半开。在虞连翘的目光追索中,这世上已经再找不出一个人能如他一样,将黑西装白衬衫穿得如此闲适,好看,玉树临风一般。   他正朝她走来,不,不是朝她,只是朝她这一边。他低着头,手抄在兜中,是想着什么,还是烦心着什么,走得那样专注,一点也没留意到,不远处有一人在向他注目。      离得近了,叫他吧,叫他的名字,最熟悉的那两个字。多简单的事,可是做起来竟是这样难,虞连翘像哑了一样,连声音都发不出来。   她紧紧望住他。她看见他身后,有年轻女子碎步追来,叫他:“李想——他们在东厅呢,你怎么往西厅走。”      这追上来叫他的人,虞连翘也认得。只见他噢一声,转了过去。那名年轻女子挽住他的手臂,声音细细柔柔:“待会他们问,你别嫌烦,随便应应就行。反正我们一走,谁还能管得着……”   虞连翘弯下身,像挨了一记闷拳,五脏六腑泛起钝重的痛感。      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里,金菁默默独立,看着虞连翘坐上单车,钻进他穿的雨衣里,脸贴着他的背,自她眼前而过。多年后的这个夜晚,在灯火辉煌的走廊上,同样是他们三人,不过是金菁挽住了李想,换由虞连翘来旁观。   记着,你让别人承受多少,来日它都会变本加厉回到你身上。      眼前的世界在崩散,在左摇右荡,她闭目紧紧倚住墙。   这时德国人却找到她,“Joy,你怎么躲在这里?”   “啊,我只是出来透透气。”   “来,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。”      电光火石间,李想停住脚,这声音——他记得这把温柔轻软的声音。   他猛然回头,却见一个棕发的外国男人,在他臂弯中有一名女子。松长黑发,烟灰的裙,骨肉停匀。一转瞬,她已随着那外国男人进了宴会厅。      “你看什么呢?我们得快些走,他们都等着了。”金菁拽拽他道。   李想举目再望,走廊那端空空荡荡,在曜如白日的灯光辉映下,一切都变得极不真实。会是她吗?是她的声音吗?      一小时后,李想借故从宴席里出来。他沿着走廊,从东往西,一路寻找,四处张望。但始终没有找到她。衣香鬓影团团云集,可就是没有她。   可能她变了,变得他认不出了;也可能她根本就不在这里。      李想回到了酒席上,这一晚,他酒喝得分外爽快,笑得分外爽朗。   因为在这恣意的畅快底下,是他无法碰触的酸楚。这酸楚有名字,它叫怅然若失。       第41章 作者有话要说:书已全面上市。 卓越购买地址在此: 多谢支持!若于网站购买,请不吝留个评! 这里的更新会尽快。8月6日周五下午,继续更。但会开V,为尽早恢复更新并尽快更完,请理解。 09年9月,我开始写这个故事,写完交稿,已是11年4月11日。 5月1日,写了后记。 现在最记得的,就是这篇后记。 “那些我们都曾有过的心动痕迹,那张在午夜梦回时不断自心底浮现的面孔,那些在记忆里不断闪回的令人沉醉或令人心碎的片刻。 这些都是值得写一写的。” 如果你们买到书,请看看它。      其后一日,虞连翘随厉家明拜访几位证券公司的老总,商谈阿斯瑞生物制药上市辅导的事情。晚上,厉家明接了一通电话。讲完当下,他对虞连翘说:“你订一张机票,明天去上海一趟。凡事不用多讲,先去看一看。我这几天和人了解好政策面上的情况,再定不迟。”      是以第二日,虞连翘清晨便离开了饭店,坐车赶赴机场。      她拉着一只黑色小行李箱,换登机牌,过安检,一切弄妥,再看看表,离登机尚有一段时间。想着要找点吃的,刚好看见绿招牌的咖啡店,虞连翘便进去了,在柜台要了大杯红茶、两个泡芙。      正是早餐的时间,店堂里人坐得很满。虞连翘转头望望,只看见远处一株滴水观音后,有张长桌是空的。她便一手端茶杯,手指间夹起装泡芙的纸袋,另一只手拖了小黑箱子,臂弯上还搭着大衣。如此满是负荷地往那张空桌走去。然而走到,才发现桌子一头是坐着人的,只不过被滴水观音的大叶子遮住了,她没看见。      “打扰,可以坐……”虞连翘没问完,张着嘴,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颗脑袋,黑发中有小小一个圆圈的白。      他抬头望住她,想说什么,但也一样说不出话。只是展眉笑了,接过她手上的纸杯纸袋,轻轻放在桌上。      “真巧,”她将大衣搁在椅背上,坐下来,语声低低地叫道,“李想。”      “是啊,真巧!连翘。”他低声回应,还是牢牢望住她,生怕她会像一阵烟悄然消散。      “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碰到你。”虞连翘将茶杯的盖子打开,热气扑上来,连睫毛都被沾湿了,“我一直以为你在国外。”      “呵,是。”李想微笑,“从新加坡去了美国。”      “普罗维登斯?”她翘起唇角道。      李想扬眉,“你知道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我在《城市中国》里看到写路易斯?康的文章。那是你对吧?”      “是我。”他点点头,“我在布朗大学待过一个学期。那时随便写了些东西,朋友看到了,就拿去用了。”顿一顿,道:“你呢?我听人说你去了深圳。”      “嗯,毕业后就去了深圳。”      “现在呢?还在深圳?”      “有时候是。另外一些时候,拉着箱子飞来赶去。”      “你变了许多。”李想凝视她道。      “是吗?”虞连翘还以目光,“变好了,还是变坏了?”      他笑,“好,很好。”      虞连翘摸一摸胸口说: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他又笑。她低下头,“人怎么会不变呢?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变得好些,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。”      李想于这时有一丝的恍惚,她垂颈的模样与他心底所藏的影像渐次重叠起来。然而又有些差别,她没了那时的稚气,变得成熟多了。整个人有一种坚毅的神采,但又没有职场女性惯有的那股子迫人强势,她的柔弱在岁月磨炼中变作了温婉,让人觉得可以信靠托赖。      这几年她一定过得不坏,李想感到安慰,且由衷地为她高兴。      “可以让我看看么?”虞连翘指着他身前摊着的一个速写本,上面画有图。      李想第一个反应是想将速写簿掩上,这样一迟疑,便听她说:“没关系,不方便就不看。”      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,”他将速写本推到她面前,解释说:“是刚刚接的一项工作,给厦门的一个西式别墅群做复原……”      “所以你才回国来?”      “对。”      她翻一页,他便讲给她听,这是哪个人曾经住过的房子。晨早的淡金阳光自机场的大落地窗照进来,栗色的桌面上,影落着滴水观音的叶子,还有他们的脸,翻动纸页的手。      这一刻真像多年前,他们一起坐在她家老房子的书桌前,做功课,阳光照进来,桌上映着他俩的影子,两个越贴越近的影子。      一切恍如梦境。      “这是什么?”虞连翘问,手按在最后一页上,那是一张钢笔速写。      “一个女人的背影。”李想说。      那披得一脊的长发,像幽黑的森林。这就是他刚刚迟疑的原因。      他原本只是在想修复的草案,然而拿起笔,却画下了一个背影。那晚见到的,在灯光下似真似幻的背影。只要稍稍想起,便似有百爪挠心。他画着,他一相情愿地将这来路不明的背影想成是她、当作是她。      “有人叫你Joy,是不是?”李想侧头看看她问。      “哦,那是老板给取的英文名字。”虞连翘微笑道,说完,突然一怔。      “那天真的是你?——原来我看到的真的是你!”李想皱眉不解,“你也看到我了,对不对?那为什么不叫我?”      “我想要叫你的,”虞连翘低头喝一口茶,“可是有时候好像叫一个人的名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”      半晌,他说:“我明白。”      餐厅里人在走动,进来,离开。      李想静静看着她,“俏俏,你好吗?快乐吗?”      “快乐?”她讶异。没有人问过她快乐不快乐,没有人关心。      虞连翘将茶杯捧在两掌间,一面轻轻转动,一面娓娓地向他说:“我很少想快乐这样的问题。像幸福、像快乐,都是可遇不可求的,对吧?不过,我的烦恼也不多。让我烦恼的事,都是工作上的。有时候压力也很大,但那压力都是外在的。内在——我觉得我比以前强大了许多。”      她抬头,望进他的眼睛。她喜欢他的眼睛,深邃如夜晚的海。她笑了,轻扬起眉目,叫他:“李想……”      “唔?”      “至少,这一刻我知道我很快乐。”      “我也是。”他叹息,“俏俏,我也是。”      往事的阴影在他们心里缩成小小的一点,仿佛被镇住法力的妖怪,能耐不再。所记起的,只是那些细碎的美与温柔。      “人不能太贪心,对不对?不能想要什么,就得到什么,对不对?”虞连翘说。      李想点头。停机坪上一架飞机正在起飞,长长地滑行,然后掠起,飞出他的视线。      “我以前就是太贪心了,不懂感情要怎么收放。总想要很多很多,贪婪地看着你、黏着你,紧紧抓着你——是因为小时候吧?”他垂下眼,似是说了什么极难为情的事,羞涩地笑了笑,“这些是我缺陷里的一部分,希望你不要在意。”      虞连翘心中百转千回,片刻后,她终于伸出手,轻轻盖在了他的手背上。      李想便翻过掌来,握住她瘦薄的手掌。      候机厅的语音播报,一遍遍响起:   “CA1891次飞往厦门的航班,即将起飞,请乘客抓紧时间,在29号登机口登机。”   “MU5104次飞往上海的航班,在10号登机口开始登机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你去厦门是吗?你该走了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是该走了。你呢,去哪里?”      “上海。我也该走了。”      “那么走吧!”他紧一紧她的手,然后放开。      两人一齐站起来,彼此的行李都只有脚边一个小小的登机箱。李想拿起虞连翘搭在椅背上的大衣,帮她穿上。出了咖啡厅,想要再一起多走一段路,都不能够。10号登机口在左,29号登机口在右。      他们面对着面,道再见。      李想说:“俏俏,很多时候,连我自己都忘记……”      广播正好在报他的名字,虞连翘便说:“你赶快去吧!”      他一埋首,她一转身,之后是各自步履匆匆的行程。      步出登机口时,朔风扑面而来,大地冻雪未化。在如此的坚冷中,李想不得不清醒过来。那句没有说完的话,便就此隐埋在了心底——      “很多时候,连我自己都忘记,我还爱你。”    第42章 ...     害怕悲剧重演,我的命中命中,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。   历史在重演,这么烦嚣城中,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。  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,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。   ——黄耀明《暗涌》      自严冬这场重逢与分别后,直到第二年的夏天,虞连翘才又再见到李想。      这一年,随着人民币的不断升值,厉家明终于决定入手房地产市场。他没有进行直接投资,而是以收购项目股权的方式进入了这一利润肥美的行业。      五月时,H&L Venture Partners与上海腾飞地产签订了项目股权的转让合约。随着土地使用权证等手续逐项办理妥当,第一个项目进入了运作。腾飞在杨浦区有一个烂尾的大厦裙楼,厉家明要将之改造成商业体量近六万平方米的购物中心。不像一般外资那样倒手转卖,赚一点短线利差;厉家明希望通过物业增值以及收取商业地租的方式,谋求更长期的盈利。      因此,这项改造一方面说来,可算厉家明的试水之举;但从另一方面说,又是耗资甚巨的大手笔。      从年初起,虞连翘就一直待在了上海,全程跟进收购事宜。及至六月,她已经忙得几近心力交瘁,但工作仍是一步不落地继续着。公开招标设计方案的文件已经发出。她现在只想着,等方案确定下来,一定要向厉家明告假,找个清净安宁的地方,好好歇上几天。      见到李想,就是在这样的时候——虞连翘为工作所累,累得身体麻木,所有的感情和私人情绪,都似裹在厚厚茧中的发僵蚕蛹。      招标准备会上,虞连翘坐在长桌一角,手里是一杯加了三份浓缩的黑咖啡。她只是例行出席,不需讲话。本来想着坐一坐就走的,哪知一个抬头间,她看见了李想。而李想也正挑眉看她,一脸惊奇,不可置信。      因为他的到来,虞连翘就一直坐着没有离开。到会议结束散场,她拿着文件和咖啡杯站起来,李想和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,也趋上前来。      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“你呢,你又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两人连连发问,问完相视一笑。      李想说:“来开会,自然是为了参加投标。”      “咦,”虞连翘翻手里的名录单子,“你是哪家?”      “MOS梅奥思,有个同事滞留在迪拜了,我手里的活刚好做完,就被派来顶缺了。”      “怪不得呢,没看见你的名字。”虞连翘叹道,“你在MOS?好厉害!”因为工作关系,她对建筑设计这一行稍稍有些了解。于是也就知道,这家总部设于芝加哥的事务所,在业界名声有多响 ——历史悠久,出过不少大师,能进去都是万中选一。      “在做学徒罢了,”李想轻描淡写地笑一笑,“你呢?说说你。”      虞连翘远远将纸杯掷入垃圾箱,潇洒地拍拍手,笑道:“呵,我是甲方。”      李想拱手道:“这才叫人刮目相看!”     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,虞连翘向他简要地讲述了自己工作的情形。李想听到老板是厉家明,脸上也没有露出太多震动的表情,只是轻扯嘴角,笑了笑道:“原来是他。”      “对,是他。”虞连翘举目往窗外一眺,外头的天光已是雁青色。而写字楼里灯光烛照,永如白昼。      “这么晚了。”她抬腕看看表。      “一起吃晚饭吧?”他双手插兜,极自然地邀请道。      “好。”她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。      李想开心地笑,手掌虚护在她背上,说:“走,想想吃什么好?”      抬脚时,虞连翘才意识到自己尚有工作安排。她在手机上点开Outlook查看一下,颇为心虚地说:“不好意思,李想,我只有半小时。”      他笑一笑,说:“行,那我知道咱们该吃什么了。”      虞连翘闻言,抬头望望他,依旧是英俊的面容,然而神色沉和从容。今日的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急躁的,不顺意起来就咄咄逼人的少年了。她忽然对岁月离散有了一种释怀之感。      他们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日式餐馆,吃海鲜乌冬面。简单而又匆忙的一顿晚餐自然不可能浪漫,甚至连叙旧的情调都欠缺。但能坐在一起,在熙攘市声中,安安静静地吃一碗乌冬面。这已是命运的恩赐。      前尘俱往,怨怼尽消,对彼此的那点饮食喜好却是记着的。      李想把蛤蜊夹到虞连翘碗里,“喏,给你。”      虞连翘怔了怔。      李想问:“怎么了?”      她便摇摇头,把明虾拨到了碟子里推给他。      一顿饭间,虞连翘电话不断。      “这样忙!”李想叹气道,“再忙也要让人吃饭不是。”正说着,自己的电话却响了。他看一眼没有接,机身在桌上长久地震动着。      “怎么不接呢?”虞连翘问。      “没什么事的。”他说。      震动停息时,她终于问:“金菁怎么样了?”      既是问得突然,出乎他意料,但又在意料中,因为总有提出的一天。      “她过得挺好的。”李想答道。沉默半晌,又觉得如此回答太简便,于是补道,“毕业后她去布朗大学修了个课程,现在大学附属医院里做重症室护理。”      虞连翘听了便点点头,因为始终问不出“你们呢”这样的问题,便说:“去年在北京,我也看见 她了。”      “在饭店里?”      虞连翘默然。      “哦,那次是她姐姐结婚。我正好在厦门有工作,就提前两天回国,先到北京,和她一起去了婚礼。”      他望着她的眼睛,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黯黯黑瞳,许久开口:“连翘,我跟她,我们是订了婚没错,可是……”      虞连翘突然打断他,“李想,我得走了,他们都在等我。”站起来,又向他笑了一笑,说:“我们下次再聊。”      “等等,我送你过去。”他也站起来。      “不用不用,这么近。”虞连翘飞快地说。离开时的步伐就像一个逃兵。尽管维持着姿态,但内里她深知自己的狼狈。     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深夜,虞连翘走出办公大楼,重重暗影里只见有一辆车停在楼前。车里的人看见她,开门出来,朝她招手。      炎夏夜晚,幢幢楼宇间难得有长风鼓荡。闷热消退了一些,虞连翘深深呼吸,然后迈开脚朝车子走去。      他向她笑,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。      “李想,”她低声问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      “我在等你。”      虞连翘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:“这又何必?”      但转瞬,她变换了轻松面孔,笑道:“喂,你不要想着找我打探情报,我不负责评标,也没法向你透露评标委员会都有谁。事关职业道德,多老的同学都不行。”      “你说我会不会陷你于不义?”他爽朗地笑,手扶着副驾的车门说,“上来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      “可是,我已经叫了计程车。”      “做生意要讲先来后到,是我先来的。”      虞连翘无奈地摇头笑笑,坐上车,打电话给司机说抱歉。收线时,眼角瞥见杯座上放的一只咖啡纸杯,里面装满了烟头。车两面都敞着窗,冷气也在吹,但烟草的味道仍是弥散不去。      她忍不住说:“少抽点烟,对身体多不好。”      “嗯。就是累了,改图纸,做模型,白天做好的,到了晚上就又都推翻,一遍一遍地改,改到早晨,脑细胞全死干了。”      虞连翘转过头看他。在这繁华都市的最繁华处,齐集了多少青年才俊,然而在她看来,他仍是其中最醒目的。只是这时他眼里布满血丝,颌下冒出胡髭,这样疲倦,神色黯然,看得人不由地心软。      他正好转过脸,她便伸出手,将拇指放在他眉心,轻轻按一按,说:“累了要休息,不要把自己逼太狠。”      他闭上眼睛,将她的手拉来,贴在自己面上,久久不语。      大楼里又有人出来。虞连翘缩回了手。      李想问:“你住哪儿?”   虞连翘告诉他酒店地址。车开出时, 她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?”      他眼望着前方,回答:“我并不知道。”      “那你怎么还在这儿等,要是我已经走了呢?”      李想一手握着方向盘,一手抵在车窗框上,语气极为平淡地说:“我做完了方案、图纸、模型、文件,全部都完成了。到露台上透气,抬头看天,天上一颗星都没有;没被灯照到的路面,暗得吓人。我就在想,你怎么样了?在做什么呢?那一刻特别特别地想看到你。可我又不敢打电话给你。于是就过来了,也许你在,也许你不在,我赌一赌。”      他转头朝她笑,“看,我运气好,赌赢了。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要是输了呢?我不在,你怎么办?”      他想了想,说:“那我再坐上一会儿,再抽一根烟,再听一首歌,也就回去了吧。明早不就要投标了吗?”      “我还以为你忘了。”虞连翘笑。是啊,等一整夜这样的事,少年人才有资格做,成人世界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。比如明天还有投标会,比如他身边已经有人陪伴。      她将音响的声量调高,一个女人正唱着一支老歌,声音缠绵悱恻——   Love me tender,love me sweet, never let me go.   Love me tender, love me dear, tell me you are mine.   I will be yours through all the years,till the end of time…      只是七、八分钟的时间,车就驶到了虞连翘住的饭店。大堂里灯光曜亮,李想熄了引擎,他们在车中的暗影里坐了一阵,默默无话。      虞连翘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钟,数字跃到了23:01。她拿起手袋,说:“回去吧!早点休息。”正要推车门,他却从那面下来了,走到她这侧,为她拉开车门。      李想说:“我送你上去。”     虞连翘说:“不用了。”      “走吧!”他拉过她的手。      从电梯出来,他一直将她送到了门口。虞连翘没有打开包找门匙,而是伫足转身,向着他又说一遍:“你快回去吧!好好睡个觉。”      “好,你也早些睡。明天见。”      “明天见。”      虞连翘将头靠在门上,以一个隐蔽的姿势目送他离去。      忽然嘎一声,隔壁的房门打开了。虞连翘吃一惊,“你什么时候到的?”      厉家明说:“半小时前。”      虞连翘手还按在胸口,“怎么也不打电话?生生被你吓了一跳。”      厉家明却 侧脸望着走廊的一端,问道:“他回来了?”      虞连翘正低头开门,没听清,于是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   不见他出声,她便转头看,厉家明一张脸神色冷峻。虞连翘心惊,想是不是工作上哪儿出了问题。      正反思着,却又听他语气柔和地说:“以后别做到这么晚了,做不完就留明天去,不赶这一点时间。”      “这可是你说的,那我就名正言顺偷懒了。”      厉家明说:“等这几天事情弄完,就放你一星期假。”      虞连翘笑得两眼弯弯,“太好了!你是不是会读心术?我还没问,你就知道了。”      厉家明扬扬手,道:“赶紧去睡吧!”   “那么,晚安。”她闪身进了房间。      李想和虞连翘说了明天见,但第二天,他却没见到她。虞连翘一早被厉家明差去了张江高科技园。之后两天都耗在了一家研制医疗器械的公司里。等第三日她回到腾飞地产时,中标单位已经确定下来了,不是实力最强的MOS,而是北京一家风头正健的事务所。      虞连翘愕然,便找了一名知情的经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。那名经理说,进入短名单的有三家,按各种指标都应该是MOS的。      “在杨总那里定的就是MOS,不知道后来怎么改了。不过最后拍板的肯定是厉先生。你要想知道,就去问他。”      虞连翘揣着这话,想了好几遍。在见到厉家明时,便开口问他了。      厉家明正在吃早餐,手里拿着一沓华尔街日报,听见她问,便隔着报纸回道:“董事会主席是我任命的,你说这事我能不能改。”      虞连翘瞠目结舌,有些反应不过来。      厉家明放下报纸,说:“北京这家是中国本土事务所里,第一个拿了国际大型建筑设计权的。让它做,声势宣传上就会有许多的便利。”      “知道了,”虞连翘点点头,“这几天我会开着手机,你有事就打电话过来。”      厉家明“嗯”了一声,继续看报纸。待她转身走后,视线便不受控制地从纸上文字,跃向了眼前那个离去的身影。他皱一皱眉,转头看住窗台外的一丛栀子,洁白花瓣,开得好恬淡。      虞连翘回到房间,收拾行囊。这些年出门出得多,她整起行李速度极快,又因为居无定所,拥有的东西便是少而又少。      十分钟后,虞连翘提着一只小旅行袋,出了门。乘电梯时,她望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,哼起了一首歌。到电梯门开时,她才意识到自己哼的,原来是那晚在李想车上听到的 love me tender ——温柔爱我。      而更让人感到莫测的是,此刻,李 想就站在电梯外。      他退后一步,迎她出来,面上有些惶然,“你这是要去哪里?”      “去休假。”虞连翘吁口气道。      李想说:“要是我来迟一步,岂不就和你错过。”      虞连翘微笑,低声说:“是啊!”      李想说:“我要走了,芝加哥那边要我回去。”      虞连翘问:“什么时候?”      李想笑笑,反问她:“你去机场,还是哪里?我送送你。”      于是,道别成了送别,他接过她的旅行袋,开车载她去火车站。      李想问她买好票了没,虞连翘说没呢。他觉得奇了,转头看看她,“你不是最心切,做什么都要早早预备好。现在是怎么了?”      “休假啊,要是还列那么多计划,不就又成了工作。等去到车站,看着地名,想去哪一处再买哪一处的票。多自在,不用赶时间。”虞连翘笑道。      在售票大厅里,她对着苏州和杭州想了好一会儿,最终买了一张去杭州的动车票。      李想说:“这时候杭州不热吗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热。这时候哪儿不热?”      李想说:“那年我们去西安,西安就不热。”      “好像是的,”虞连翘微笑,仰起头对他说:“你有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好快?我们去西安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。”      李想说:“是啊。以前我总觉得时间走得老慢,每天都在想,怎么高中还没完?怎么还不到大学?然后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唰一下就到现在了。”他皱皱眉,觉得很困惑,“明明是以前比较快乐呀!这几年,日复一日,不知有多乏味,可是过得好快。”      虞连翘给他解惑道:“这世界肯定有个时间机器或者时光机什么的。有人乘我们不注意在那乱拨按钮,一下子转速快,一下转速慢——你看,快不快?已经在检票了。我该进去了。”      在短暂的对视后,李想忽然张开手臂抱住她。因为离别在即,再见却不知要到何时。      虞连翘已经换下职业装高跟鞋,这时身上是一件旧的大T恤,脚上一双胭脂灰的平底人字拖,身量小小。      他紧紧抱住她,仿佛怀里仍是多年前那个无依的少女,而实际上,她已经长成一个潇洒磊落的女子。他爱她,但他已不可能再拥有她。不可能?为什么就不可能?      “俏俏,俏俏……”他叫她的小名,轻而又轻,几近无声。      虞连翘却也一声声应他,她手环在他背上。他的手臂之间,是她在世上最熟悉的一个怀抱。父母的、祖母的、哥哥的、王辰的,随着时间流逝,记忆逐渐淡去。唯独这个人的怀抱,她无法忘却。      有多久了?五年。五年来, 她没有和人靠得这样近过。      “李想,要快乐。就是人生乏味,才要快乐呀!”虞连翘对他低声耳语。      他听见了,点点头,说:“你也一样。”      “那么,再见!”      虞连翘走入验票通道,毅然决然地向前走,没有回头。她走下长长的楼梯,走到月台,登上列车。车到杭州后,她又转去了宁波,从宁波坐船到了普陀。很多年前,他们曾约过一起去普陀看海。      现在她一个人,站在沙滩上,面向着海。脚下千步金沙细软,眼前是浩渺无边的海,风吹浪起,潮声轰响如雷。      这片海的尽头是他的去处。      虞连翘知道,在尽头处的那块大陆上,有人一定在切切地等着他。她没有忘记,在他总是垂下、不去握她的那一只手上,套有一枚素金的指环。        第43章 ...  I want to be with you, be with you, night and day.   我想和你在一起,日日夜夜,和你一起。   ——U2 New Year’Day      不久盛夏过去,天气转入凉秋,数月后又到寒冬。虞连翘一直在北地南国间辗转,对季节变换的感受很是混乱。有时甚至来不及感受,因为时间如兽,吐着獠牙,咻咻地追在她后头。      厉家明投资的第一个项目,阿斯瑞生物制药已经进入IPO(首次公开募股)筹备的最后关口。此事在让他们心神振奋的同时,又令他们无限焦虑。越到收官阶段,越不能有半点纰漏。      一天夜里,厉家明与证监会的人吃饭。散了饭局,回到酒店,时间已过十点。他敲虞连翘的门。她打开让他进来,匆匆转身又回到了桌前。      厉家明站在她身后,看了一会,说:“你把phenomenon拼错了。”      虞连翘正埋头在电脑上敲一份文件,中文的发往深圳,英文的转给美国。      她听见,便“哦”一声,却也不改。      厉家明又说:“是menon,不是monen,还有下面这个也不对。”      虞连翘烦躁起来,朝他摆摆手道:“去去去!别吵我!回头用Word拼写走一遍,有多少我都改。”      “好大的脾气!”厉家明笑着,双手按在她肩上。      房间里暖气开得十分足,虞连翘只穿一件棉T恤,洗得极旧,颜色黯去成酒红,领口也扯得大了,露出一段内衣的黑色肩带。他的手就按在这样一副肩上,覆掌之下是她绵软的旧衣,隐秘的内衣肩带,还有光洁的皮肤。      厉家明缓缓凑近她。      虞连翘闻到浓烈的酒精气味,混杂以烟草,还有男人炙热的鼻息。她手足发冷,身体僵如窗檐上的一条冰棱。在他嘴唇触上她的后颈时,虞连翘哗地站起来,一步远远地弹开,脚被笔记本的电源线绊到,人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。      长绒地毯很厚实,她没磕碰到,身上不觉得疼。只是脑袋嗡嗡作响,好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。      厉家明伸手给她,想要拉她起来,她却往后一躲。他望着抱膝坐在地上的虞连翘,面露苦笑,可又莫能奈何。      这晚最后是在厉家明不停地道歉,与虞连翘不停地摇头中,可笑地收了场。      第二日,虞连翘见到他便有些尴尬。而厉家明的神色则是叵测难明,有时他盯着她看,有时欲言又止。再后来,他飞去深圳处理事情,留她在北京做接应。虞连翘大松了一口气。      这样夜以继日地忙碌,又兼提心吊胆、精神紧绷,此时意志 乍然的一松,倒让病毒钻了空。强悍了一整年的虞连翘,到末尾,生起了病。虽然只是普通的流感,却也来势汹汹。12月31日早晨,身体烧到39℃,她躺在床上,自己拿着体温计看了看,心想再烧下去怕是会烧“糊”掉了。只好挣扎着起床,叫车去了医院。      在医院的注射室里,虞连翘接到厉家明的电话。通话结束,她的两瓶药水,吊得还剩一半。虞连翘抬头看看滴管,一粒一滴,流得这样慢,她坐不住,便叫来护士拔了针。      回到饭店,简单地整理了一点行李,虞连翘拖起箱子赶往机场。她从北京飞往杭州,抵达时是下午4点来钟。      天色暗如昏鸦,雨水吧嗒吧嗒地落着,像是永不会停的样子。虞连翘将大衣裹得更紧一些,双臂抱着自己,心里只想这是什么鬼天气,这样冷,阴森森。她忽然想起霖州的冬天可不就是这种冷法。霎时间,她感到胸口像有巨石压下来,喘不过气,眼前视线发昏,可心里很清晰,一个声音说,完了完了。      虞连翘没有栽倒在地。她正在等计程车,就快轮到了,她却从队伍里出来,几乎是斜着身子挪出去的。双手扒着墙柱,在要滑下去时,突然有人从后头伸手撑住了她。      “俏俏,喂,俏俏……”她听到他的声音,就安心闭上了眼睛。耳朵在嗡鸣,但还是听见他焦急地问:“怎么了?你怎么了?”      得不到她的回答,他便一把将她拦腰抱起。人群让出了路,他将她送上车,这时她的力气回来一点,说:“行李,我的行李还在那里。”      他便回头去找她的黑箱子。回到车上时,她靠着椅背,已经睁开了眼,“李想,真的是你呀!好神奇!”      “还神奇呢,好险才是!”李想黑着脸。      前座的司机转过头问他们,要去哪里。李想说去医院。      “不!不!不!”虞连翘摇头。      李想怒目而视,“都这样了,还不去医院?”      “我才从医院回来。”虞连翘举起手背给他看,“没事的,睡一觉就好。”      李想见她手背上果然贴着输液后止血的白胶布,便握住她冰凉的手掌,问:“你住哪儿?订了饭店没有?”      “还没订。”      “行,那你闭眼休息,我来安排。”      李想让司机开到西湖边的一家饭店。从车上下来,他提起行李,另一只手小心地扶住她,走入大堂。虞连翘靠在柜台上,看着他登记房间。手续办完,李想将行李留给服务生,自己带着虞连翘去坐电梯。   进到房间里,他冲她说:“快去躺下。”她便乖乖地坐到床上。      李想将暖气开到最大,然后走来,坐到床边,问她:“好些 没有?”      虞连翘点点头。      他把手掌搭在她额头上,一碰便觉热度烫得惊人,“还是去医院吧,烧得厉害呢!”      虞连翘嘟嘟嘴,“我不想去医院,你不能骗我去医院。我讨厌打针,我不要打针……”她说着,就有些胡搅蛮缠起来。      “好,我们不去医院。那吃药,”李想哄她,“药总可以吃吧?你等我,我去给你买药。”      “我包里有,”她下巴抬一抬。李想便把她搁在吧台上的手袋拿过来。她翻翻,拿出一盒消炎药和一盒阿司匹林,“喏,在这儿。”她递到他手里。      “是你吃药,不是我。”李想好笑地摇摇头,起身去烧水。从镜子里看见她正拉了被子,要往里钻,他便止住她,说:“快把湿衣服脱了,在身上渗一渗,这烧可就难退了。”      虞连翘却也顺从,低头解着大衣的扣子,又将裤子、袜子一并脱了,只是懒得放,她用脚踢踢,将它们都踢到了地上。李想弯身捡起,连同自己的外套,一齐搭在沙发上。      水烧好,他倒一杯,并扔了阿司匹林泡腾片进去,晃一晃,让它溶解了,端给虞连翘,“先喝药再睡。”      虞连翘抿一口,就推开了,“太烫了!”      “那就等一等。”李想端过杯子,放在床边矮柜上。      “你陪我说说话。”      “好,想说什么?”她脸色苍白,但眼眸晶亮,神情又是病中的慵懒。李想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,将黏在她面上的发丝挑开。      她脸上露出恬静的一个笑,问他道:“你从哪里来?”      “广州。我在广美(广州美术学院)参加一个论坛。”      她又问:“那怎么到杭州来了?难道是国美(中国美术学院)也有论坛?”      李想说:“不是,我要去上海。”      “哦。”她还有问题,可这时李想按一按她的手说:“水凉一些了,你该先把药喝掉。”      虞连翘便撑起头,就着他的手喝药水,喝两口。他又剥了消炎药片给她。那药片不是胶囊,也没裹糖衣,她吞了,脸皱起来,“哇,好苦!”一杯水喝完,还是说苦,便怨他:“你干吗逼我吃这么苦的药?”      “不讲理,”他搁下杯子,见她还是一脸恨恨的表情,笑道:“夸张,小药片能有多苦。”      “那你吃吃看。”她赌气。      李想看着她笑,想真是病了,不然哪会使这样的小性子。她一张脸白得似雪,只有嘴唇有一点淡淡的红。他俯□,吻上她的唇。刚开始他吻得极轻柔,她想要呼吸,便张开了嘴,他乘机探舌进去。于是,这就成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吻。      “这药的确是苦呢!”李想放开她道。   虞连翘皱着眉,手指摸摸自己的嘴唇。现在她唇上较之前有了些血色,李想便也伸手去轻触她的唇角。      “好了,这下睡一觉发发汗,就会好的。”他说。      她忽然缠住他,小指头钩着他的食指,说:“你要走了?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?”      如果不是发着烧,她是不会这样任性的,就是心里很想很想,她也不敢这样要求。她看见他的手指上没有戴戒指,心里一宽,就更放纵自己去任性了。      李想坐到虞连翘身边,背靠着床头,一只手仍被她的指头钩着,另一只手环在她肩上。她的脑袋贴在他的身侧,像一个寻求庇护的小女孩。      他给她掖紧被子,却听见她的声音,闷闷地从自己的腰侧,衣服棉被间传出来——   “李想,你知不知道,我有多可悲?我没有办法和任何人靠近。任何人,多熟都不行,我试过了,忍耐又忍耐,可是真的忍不了。”      她微微仰头,看向他,“除了你,谁都不行。怎么办?”      李想凝神倾听相望,她问得那样认真,“你告诉我,我要怎么办?”好像在问医生,我的病要怎么医治。可是他身上没有能医治她的药方,因为他连自己的病也治愈不了。      于是,他收紧环在她身上的手,愈收愈紧,后来他便覆在了她身上。她反手抱住他。      他们动手褪去彼此的衣服,光祼的皮肤贴在一起。他进入她,吻住她微张着呻吟的嘴,她在亲吻中呜咽,手指紧紧掐着他背上的肌肉。两具身躯密密交缠,既绝望又疯狂。      结束时,李想侧身躺下,与虞连翘面面相对。她的眼角有泪淌下,他伸手轻轻为她抹去,又将她揽得更近些。      “你饿不饿?”他问。      她的脑袋在他胸口摆一摆,蹭得他发痒。   李想便用手指在她颈上挠一挠,她笑,不向后仰,却直往他身上钻。她出了汗,他的手掌摩挲在她背上。      隔了这样久,才又有这般相拥相依偎。她闭着眼,全然地信任着他,迷糊起来,要睡了。      李想在她时深时浅的呼吸声里,温习她的身体。他从她的颈弯开始,一路慢慢地抚摩,她身上的肉,她身上的骨,绸缎一样的皮肤,皮肤上黏着细薄的汗。      后来,他的手来到了她胸前,在触抚中,李想忽然开口说:“她病了。我想,我得快点去看她。我等不及第二天的飞机,甚至再等5个小时我都不愿意。所以我转道杭州,可实际上,我知道我只是不能停着不动,我只是要上路,我希望去上海的路可以无限的长。因为我并不想见到她……我不敢去看她……”      虞连翘几乎要睡着了,可因为他的话醒过来。     她带着一半的睡意,一半的心惊,问道:“李想,你在说谁?谁病了?”      “我妈,”他转过身仰躺,“去年查出是乳腺癌。”      虞连翘想起他妈妈的样子,那个高傲、美丽、身姿卓绝的女人。她说:“你别着急,现在都有许多办法,好好治疗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   “可她不愿意,有办法又管什么用?”      “她不愿意治?你们劝过她了吗?”      “呵,能被人劝动的,就不是她了。”他扯起嘴角,笑了笑,“我没见过比她心肠更硬、更冷的人。”      虞连翘愣愣地想,她一定是渴求完美的,而治疗将不得不令她残缺。      “医生说,已经是最后一段时间了。”      虞连翘看见,他的眼睛有一霎间是红的。“李想,你不要责怪她,不要记着她曾经怎样对你。要去看她,快快地去。”      “好,明天。”他吁一口气,健硕的双臂伸来将她抱起,“今天,我什么都不想。我只想和你一起。”      虞连翘轻轻叹息,双手抵在他胸膛上,埋下脸,与他接吻。      12月31日的夜晚,窗外有烟花大簇大簇地绽放。即使在落着雨的暗夜,火焰依旧燃烧,在漆黑的天幕闪耀着明亮动人的光芒。它们不断地升起,不断地坠落,不间歇、不止息。一如她在他身上跌宕起伏。      李想的手握住她的细腰,带着她一起往高处冲。在她不住战栗时,他望住她。她的眼里有迷离的火光。      在虞连翘经历情事以来,她从未像这个夜晚,如此热烈迷狂。高烧,令她身体滚烫。长久的离别与别后的寂寞,在她心里积存了太多的热切。于是在这一晚,全都倾覆在他身上。      他问她痛吗?她点头。他问她快乐吗?她亦点头。这样的情动令她既痛楚又快乐。      她喘息,感到疲乏,于是蜷在他身旁睡去。睡着的时候,一直抱着他的手臂,紧紧地不放开。      到午夜近零点时,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片倒数声“5、4、3、2、1……”而后是欢呼,礼炮又在空中炸响。      虞连翘醒来,看见李想明黑的眼,便温柔地向他笑一笑,说:“新年快乐!”      他吻了吻她,说:“俏俏,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新年夜。”手指一点点缠绕她颈上系的红线,绕到末端,是当年在西安他买给她的黑曜石戒。      “你还戴着呢?”      “我整年都在外头跑来跑去,就这么点家当,不带在身边怎么行?”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,就叫了他一声,“李想?”      “唔?”      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欠你多少钱?”      他歪头想一想,说:“多少?很多很多?不要说还我 ,我喜欢你欠着我,这样你可以把自己抵押给我。”      虞连翘轻轻笑,把头枕在他的臂弯上。两人凑着说一阵子话,待情`欲再次漫起,他们便温存地需索彼此的身体,然后又在虚脱中睡去。      早晨手机响起时,他们正睡得深沉。虞连翘伸手在床头一阵摸索,铃声断过一遍,第二遍再响时,她总算摁下了接听键。      电话自然是厉家明打来的。虞连翘听到他的声音,脑袋醒一醒,解释说自己昨晚才到杭州,什么都还没动手。      厉家明说:“没关系,今天是元旦,你就是出去也办不了什么事。是我昨天一急就忘了日期。”      他又交代几句工作上的事,虞连翘喏喏应下。要挂电话时,他向她说了一句:“新年快乐!”顿一顿,又说,“等你回来,我们谈谈。”      虞连翘怔怔道:“好。”      她放下手机,转过头,李想仍闭眼在睡。她便也躺回被窝,搂住他的脖子,鼻尖凑上去,用力地嗅他的气息味道。      李想嘴角漫着笑,“什么时候了?”      “七点。”      “这都什么老板,追得这么紧。”李想揉揉眼,伸手去取自己的手机。他的电话自昨天在飞机上关了后,就一直没开过。      这时开起机,不到半分钟,就有电话打进来。虞连翘看到了屏幕上闪着的名字,也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一暗。他接起电话,虞连翘还能听见那一头金菁的声音。      电话很简短,李想没有回答任何问题,只说:“你告诉她,我马上来。不出3个小时,一定会到。”      收了线,他便穿衣,一件件从地上捡起。穿戴完毕,他站在床前,弯身道:“俏,我要去上海了。她情况很不好,说想要见我。”李想叹口气,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额头,又说,“烧退了,你要记得吃药。”      虞连翘点点头。      他收回手,说:“我走了。”      “好。”      走到门口,李想转回头,说:“我会把自己的事情都处理好的——俏,你等我。”      他走后,虞连翘侧身望向窗外。雨变得很细小,迷蒙的雾中,有淡淡的曙光涌动。      她在床上靠起,用遥控打开电视,一个台一个台调换过去,在千篇一律的新闻中,居然有一个频道在播老电影。      1988年的意大利片,《天堂电影院》。      很久前虞连翘看过一遍。这个早晨,她静静坐着,又看了一遍。      年轻的恋人因为前程和梦想,因为父母的阻扰,分开了,虞连翘平静地看下去,她知道这是人生,他们必定是要分开的。      然而三十年过去,他们重逢,两人都老了,时光将青春的容颜改变。他们坐在车里,讲着当初的事。——不,不,不,不能是这样。虞连翘摇头,不住地摇头,这就是她与李想的将来吗?她不要这样的将来。      她不要三十年的孤寂,不要一日日的遗忘,然后,一夜夜的想念。她要温暖的、可以投靠的怀抱,要触得到的、可以亲吻的嘴唇。    第44章 ...      离你最近的地方,路途最远。   ——泰戈尔《吉檀迦利》      元月二十五日,阿斯瑞生物制药终于上市,发行价48元,当天收盘上涨百分之一百三。厉家明破釜沉舟押上的全副家当,今日以令所有人眼红的盈利率风光回收。      当晚照例有庆祝酒会,而厉家明破天荒第一遭出席了。宴会散后,在灯光璀璨,然而人影寥落的大厅里,虞连翘向厉家明提出辞职。      厉家明很感意外,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了颤。      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      “我想改变一下生活。”虞连翘回答。      “改变?”厉家明皱了眉,“你想怎么改变?”      “我想离开这里,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。”      “不都一样吗?”厉家明嘴角斜勾,笑了笑,“这些年,你也算走过不少地方,难道你还不明白?——这世界走到哪里都一样。”      虞连翘沉吟道:“也许是吧,可我就是想试一试。”      酒已喝干,空杯细长的杯颈在厉家明的手指间来回旋转。“连翘,你是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的,是不是?”他低声说。      虞连翘错愕。厉家明的情意,有时候,她的确是感应到一些的;但更多的时候,他表现得若即若离,让她觉得怪多于爱。      “我现在说,是不是太迟了?”元旦那天,他曾说“等你回来,我们谈谈”。然而,直到今天他才摊牌与她谈。太迟了!应该在一年前,甚至在更早更早前,他就应该和她讲的。      厉家明叹口气,自己答:“是太迟了吧!”      “不,不是的,跟这个没关系。”虞连翘懵懵然回道。      他眼潮暗涌,望住她,“你能告诉我,怎样才可以吗?”      虞连翘发觉他误会了,便摇头说:“J,不是这样的。你知道,我一生都感激你。可是,感情这件事……我没办法,对不起。”      “没有办法?”他嘴里轻喃道:“你没有办法接受我?”      “是。”虞连翘坦诚回答,即使是厉家明,她也没有办法。    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点点头,继而淡淡一笑:“你有没有听过我叫你翘?没有是不是。我不喜欢这样叫你,因为听着像再会。每一次叫你,都像在道别,好像,你随时都要离开。”      他的脸上有无可掩饰的悲伤,虞连翘亦觉心酸,便张开手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。      待她放开时,厉家明说:“Ciao.”不知道是在叫她,还是在说再见,虞连翘分不清,可能都是吧!      二月二十日,她从广州坐南航的飞机,跨越太平洋,到了美国。飞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,过海关后,虞连翘推着行李车走出来。航站楼前,谢尚易已经在了,正遥遥朝她招手。      他开一辆半旧的二手丰田,载着她走机场后的靠海公路。天正黄昏,有虾壳红的晚霞飘在天边,虞连翘看见了无际的海,落日正缓缓坠入其中。      谢尚易问她是不是比照片上好看?      虞连翘乜着眼说,是啊。她想自己是为什么来?   ——因为想看太平洋的落日?因为想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大陆?因为想要自由?因为要找一个地方等他?又怕等不到他,所以跑到海角天涯?      “累吧?”谢尚易转头看看她。      “太累了,我是再也不愿意坐第二趟了。”      “那就别走,我就等着你来陪我呢!”谢尚易笑得眉飞入鬓。      “贪心!有女朋友陪还不够?”      房子是早托谢尚易租好的,在第二十街,车没开多久就到了。是一个公寓套房,和几个中国女学生合住。在这地价房租出奇贵的地方,虞连翘能独占一间,已经很是让人艳羡。她站在新居里,四处望望,家具一应俱全,连枕头、床单都已经备好。      虞连翘说:“你还真细致!”      谢尚易说:“不是我,房间的东西都是秦婉布置的,我只负责当搬运工。”      虞连翘笑道:“快打电话给她,说我到了,晚上请吃饭,谢你来接我,谢她帮我安顿生活。”      谢尚易便去接女友秦婉,之后三人去附近一家餐馆,吃意大利面。      秦婉长得高高瘦瘦,个性很独立的样子,然而见到虞连翘却乖巧地喊姐姐。她和谢尚易同年级,学同一个专业,在同一间实验室做事。点了餐,她还是笑眯眯地盯着虞连翘看个不停。      虞连翘问:“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?”      “啊?没有,”秦婉指指谢尚易,道:“我听他说过你好多回,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。”      虞连翘便望着他俩笑一笑。      秦婉又问她什么时候开学?      虞连翘说:“下星期一。”      她是拿F1签证出来的。在国内时,她通过中介,找了一所口碑不错的社区大学。这几年工作虽然辛苦,却也有了不少积蓄。虞连翘想,这一次她总算可以从从容容地做一回学生了,要慢慢读,读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。      没一会儿,侍者端着托盘送上食物。芝士像雪花片一样刮落在细面条上,看着极诱人。但虞连翘也不知怎么的,明明很饿,却全无胃口。      谢尚易问:“怎么了?”      虞连翘说:“困,想吃,但没力气。可能是时差的关系。”      于是晚餐就潦草地结束了,谢尚易将车开回她住处。虞连翘下来,他跟着也下来,转头对车里的女友说:“你等一等,我送她上去。”      在房子门口幽 暗的路灯下,虞连翘向他说:“尚易,你要对她好一点!这女孩爽朗直接,性格多好,我都喜欢她。你要温柔些、体贴些,女孩子最吃不消温柔体贴了。”      谢尚易嗯嗯应声说:“知道,知道,多谢你指教。”      他看她走进去,门关上,这才返身往车里走。事事都正常,可是他的心感到莫名的难受寂寥。      谢尚易始终记得那年自己出国前,特地去找虞连翘告别。想着反正是要走了,便将心事向她坦白。他如释重负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喜欢她,这喜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。      她只是低头静静听着,等他说完,却漫笑一笑,也像刚才那样叫他:“尚易。”虞连翘说:“喜欢一个人是件太容易的事情。可感情是另一回事,对不对?一个人一生的感情储量是有限的,用掉一点就少一点。我……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你。”      是啊,喜欢是一回事,感情是另一回事,谢尚易很认同她的话。      ?      在新大陆的第一夜,虞连翘倦极了。然而,闭眼稍稍睡过一阵就醒了,之后再也睡不着。百叶窗的窗缝间,有路灯橙黄的光透进来。这里的夜好安静,她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。有夜归的人踏着楼梯往上走,她便想,他会不会来?何时才可以听见他的脚步?      一个多月前,虞连翘打过一次手机给李想,但接起来的却是金菁。她们两人听到对方的声音,很默契,都没有说话。半分钟后,电话断了。那边没有打回来。      也许李想根本不知道她曾打过电话。反正在这之后,虞连翘是再没打过。因为她与他说什么都好像是胁迫,逼他快做选择,她不愿意这样。他说会给她一个交代,那么就一定会。      她等着,只是这等待的过程实在太揪人心。虞连翘不能站在原地,于是她来到了这里。无论结果如何,都会是一番新生活。      这晚直躺到天亮起,她才睡着,睡到中午时,被饿醒过来。      虞连翘睡眼惺忪地爬起来,用微波炉把昨晚带回来的意大利面热了热。端到餐桌上,对着窗外那棵棕榈树,用叉子卷面条吃。才吃两口,她便放下了,把盘子从面前推得离自己远远的。      过了几天,虞连翘的时差已经倒过来,她去超市买新鲜的蔬菜,自己做饭。但胃口还是那样。而且有好长的时间了,她总是觉得累,即使睡够了,也还是累、还是渴睡。一天早晨,她站在洗脸台前刷牙,刷着刷着,忽然趴下一阵干呕。从前刷牙有时她也会呕,不过这天,她抬头望望镜中的自己,心里突地咯噔一下,全明白了过来。      下午谢尚易和秦婉过来看她,虞连翘便和他们说,她需要看医生。     他们惊慌地问:“病了?哪里不舒服?”秦婉为她焦虑费用的问题,谢尚易皱皱眉说:“算了,管它多贵,身体要紧。”      虞连翘倒是很镇定,想了想说:“没事,不是急病,等明天去学校办完入学手续,有保险了,再找医生吧!”      第二天,虞连翘一早去了学校,到中午一切该办的手续都办已妥。自国际学生大楼里出来,她拿着临时打印的保险单据,去了一趟医院。      检查完,医生只给她开了铁剂和叶酸,并出具了一份证明,告诉她如何去申请WIC(妇女、婴儿和儿童营养计划)。      谢尚易他们在电话里听说,她要找WIC办公室,当下电话就“啪”一声掉到了地上。      三月一日傍晚,他们三个人去了威尼斯海滩,拍了许多照片。虞连翘选了好久,终于选出一张,用邮件发给了李想。照片里,她张着手臂,风迎面吹来,吹得衣裙全贴在了身上。而身后海水正一波波涨上来。      后来的日子里,虞连翘每天去学校上语言课程,负担很轻松。洛杉矶的天气又好得不得了,阳光照着大地,让人通透明朗,想忧郁也忧郁不起来。      黄昏时,她出门散步,沿街有人牵着狗,有人推婴儿车,有人跑步。她就慢慢地走,走在橡树的大树冠下,又在街角一棵从未见过的树旁站上好久。那棵树开得满满的紫色花,花瓣在风中摇曳,飘落下来,躺在绿草地上,像羽毛一样,美极了。      四月第一个周末,谢尚易和秦婉从中国城给她带了菜,又陪她去美国超市用WIC票,拿了牛奶、果汁、麦片和褐米。整整两大袋的食物,虞连翘分出一半给他们,她说自己一个人肯定吃不完。已经是三个多月了,她的食欲已经恢复,现在不担心吃不下,而是医生总叮嘱着怕她吃得太多。      谢尚易帮她把东西提上楼,虞连翘和秦婉站在路边等着。秦婉伸手摸摸她的肚子,隔一会儿,又伸手摸上一摸。等谢尚易下来,三人开车去了附近一个人少的海滩。      谢尚易和秦婉换了鞋,带着耳机一边听音乐,一边在沙滩上跑步。      海风吹得轻柔,虞连翘手撑着腰,迎着太阳光线照来的方向缓缓走。她想象着,她等的人就这样从光芒中向她走过来。      的确有一个人正从光中向她走来,远远的,她看不见。走近了,因为逆着光,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。所以当他的样子完整地在她面前出现时,便像奇迹凭空出现了一样。      他们就隔着两步的距离。      李想看见她剪了短短的头发,一张脸露出来,像精灵,那种温柔又善良的精灵。她穿一件宽松的白衬衣,风吹得衣襟鼓鼓地飘起来,连着长裙裙摆一起飘着,向他迎来。      她睁着鹿一般的眼睛望着他。      “俏俏——”李想叫她。     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,还是望着他。      “我来了。”他说。      “真的是你?”虞连翘咬咬嘴唇,“你真的来了?”      李想点头,“是我,俏俏,我来了。”这三个月里,每一天在他都是煎熬,每一天他都想抛下所有奔到她身边来。但他不可以。要到今天,到他彻底的自由,到他只是他自己。      李想张开手臂,虞连翘一头扑上来。他抱住了,她又轻轻一跳,双腿攀在他的腰上,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。像一个迷路的、终于被大人找回的孩子,好委屈,几乎要哭,“你怎么才来?你怎么现在才来?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?你不知道有多难等吗?”      “我知道,我知道,我错了,以后再也不让你等了。”他对她许诺。      她皱皱鼻子,吸口气说:“有一件事,你可能不知道。”      “什么?”李想脸挪开一点,看看她,手上感受到她的重量,忽地心里一动,视线垂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。      他抬起眼向她求证。      “是,”虞连翘将额头顶在李想额头上,轻声道:“我们有孩子了。”      此时,太阳正从他们身后落下。海潮向他们奔涌来。而往事也如这潮水一般,呼呼然裹挟着时光,将他们的心浸漫。      他想起那时长夏将尽,在桥上,自己遇见失魂落魄的她;她记起他们的第一个吻,在教学楼的天台,朝霞落在他的眼睫上,自己的呼吸又慌又乱。那一年他十七岁、她十六岁。      在大雨如注的夜晚,他们以身为凭,倾心相托,那一年他十八岁、她十七岁。      后来……要经历过多少漫长的后来,才能来到现在。他们才可以站在海角,像日月一样长久地拥抱,在怀抱之中护拥属于他们的小生命。      这一年,李想二十七岁,虞连翘二十六岁。他们的情感盘根交缠了整整十年,一生里最最美好的十年,就这样交付了出去。     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。      (The End)      后记      Where the story ends, life begins.故事结束的地方,生活开始。   我还能说些什么?不如交待一下,写它或说它陪伴我的这段时间吧。      开始动笔,是在2009年的初秋。到全部完稿,已是2011年的春天,一年里最美最好的季节,似乎人生里所有最美好的事都发生在这个时节,今年尤其如此。   一年半的时间里,这个故事,故事里的人,他们的际遇与悲喜,随我辗转了许多地方,繁华都市与静美河山,从南到北,从东半球到西半球。      如今故事已完结,而我依旧不知自己的去处。   兰波有诗说:“生活在别处”。   其实,何止生活?连自己笔下的故事,都不由我控制。      在我的预想中,它原该是个轻松而甜美的故事,三个月就能写完。及至写下第一章,第一幕,第一行,一切就都与预想偏差开了。而后越岔越远,连男主都由谢尚易换成了李想。      此次我写的仍是爱情,关于最初的爱情。那些我们都曾有过的心动痕迹,那张在午夜梦回时不断自心底浮现的面孔,那些在记忆里不断闪回的令人沉醉或令人心碎的片刻。   这些都是值得写一写的。      那时,我们年纪小小,喜欢上一个人,以为世上就只有他是最好最好。   之后是年岁渐长,红尘俗世颠簸侵扰。我们或会相忘、或是相熬。所有的美都遭折损,所有的梦想或被妥协、或被抛却。   这中间,会有多少的懊悔与不甘。然而,现实就是这样。我深深地知道。   正因此,轮到自己写故事,便不愿它再如现实一般冷酷。所以我给了虞连翘与李想以圆满。      然而谢尚易呢,金菁呢,还有厉家明呢?   “得不到”乃是人生的常态,“失落”原是人生里的寻常滋味。   我们又是其中的谁——这真是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   何况,这世上有许多的人,明明是互相喜欢,明明还爱着对方,可到头也没能在一起。   好些次,我想到张艾嘉的《心动》,想到托纳多雷的《天堂电影院》。   青春岁月,熙熙攘攘,我们就都这样成长、成熟,接受了遗憾。      末了,让我坦白地说说我的心情吧。写这个故事,带给我的折磨比快乐多。写的时候是很深的厌倦,写完后,是久久的怅惘。   从前,我曾听人说,记忆比笔墨深远。诚然。此书所写只是青春志中寥寥一个淡影,但总还算一点纪念吧。   纪念完,回望过,我们还是要往前走的。看一看命运会带我们去往何方。      沉埃   2011年5月1日0点9分    作者有话要说:接下来我要忙许多事,大都很费脑子,但还是会写新的故事,也会念着大家 。如果进展顺利,冬天前开新坑。 青山绿水,咱们后会有期。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m.bookben.cn/